僵直的手指節略略動了動,在茅草上麵躺著的李斯睜開了眼睛。
眼前依舊是昏暗一片,隻要稍稍動彈,身上便開始隱隱作痛,像是腐朽了的樹幹發出酸澀的骨頭摩擦聲。
李斯知道自己已經時日不多。
他喘著氣,猶如一片無根的葉片,意識時有時無,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在叫囂著發出尖銳的嘶吼,讓身體和大腦要不再思考,做一灘沒有意識的死肉。
不可以做人,因為做人太痛了,太難了,太累了。
就做一隻能忍耐痛楚的野獸,又或者沒有思想的爛肉,還能挨過剩下的時間。
他無時無刻不在祈求著死去,又在一次接一次的幻象中醒來。
醒來,還是熟悉的臭烘烘的牢房和看不到光亮的黑暗。
鐺啷啷——
熟悉的鎖鏈聲和腳步聲傳來,李斯癱軟著任由獄卒鎖住,牽引著到了審訊室。
他被綁在木架上,眼神保護性也習慣性地轉換成黯淡無光,藉此任由意識飄離,好渡過接下來的各種刑罰。
就在李斯嚐試著意識放空的時候,耳邊遠遠近近地飛來一個熟悉的嗓音:“呦,李大人別來無恙啊!也別喪氣,很快就有老朋友要過來陪你了。”
趙高戲謔地扯了扯綁住李斯的鎖鏈,手指彈在上麵發出清脆的回聲,他恍然大悟一樣湊近:“哦,忘了跟你說了,本官查出王禦史等一幹人與你暗中勾連,都和謀逆案子有關,這兩天就該被囚禁入獄了。”
說罷,好奇地看著李斯的臉目不轉睛。
想要飄飛的意識沒有走遠,李斯眼珠間或一輪,王禦史這個名字在腦海中回蕩。
王禦史,王禦史,是誰來著?
對了,是那個倔脾氣的家夥。誰的賬也不買,還曾經跟始皇帝因為罷免官員的問題吵過,是個清高但正直的老頭子。
他會謀逆?還因為跟自己勾結謀逆?
天大的笑話!
李斯聽得想要笑,但他心髒裏卻隻留下滿腔悲涼。
他知道,王禦史根本沒有罪行,隻不過是趙高想要整治這個人罷了。
如今,隻怕是趙高權傾朝野,誰也壓製不了他了。
見李斯的眼睛動了動,趙高嘿然一笑:“除了他,還有陳郡守、馬太尉、張少府……”
他眼睛一絲不眨地盯著李斯,口中接連吐出一串人名。
這些,都是在那場指鹿為馬的遊戲中與自己作對的人。
“他們都是你的同黨,李斯,你認不認?”趙高拍了拍李斯的臉頰,笑得開懷。
李斯微微抬起頭,注視著趙高,沒有說話。
“對了對了,還有一事”趙高嫌惡地擦了擦手,然後眼放光彩:“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大兒子,咱們大秦的三川守李由,被賊匪項梁破城後斬殺啦!”
說完便意猶未盡地拍起手來,像是說了件什麼喜事。
李斯的瞳孔一瞬間放大,緊接著渾身都顫動起來,連帶著手上腳上的鎖鏈叮當作響。他的皮肉被扯動,剛結了痂的傷口又流出血來。
然而木架上的人對疼痛毫不在意,這一刻,他隻是一位父親。
一位痛苦的,被愧疚折磨得要瘋狂的父親。
李斯就這樣掙紮了許久,他發出久違的陣陣野獸一般的嘶吼,直到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
趙高就站在一邊,好整以暇地欣賞著李斯的痛苦,並以此為樂。
許久之後,李斯停了下來。他手腳又垂了下去,一雙眼珠子死死鎖在趙高身上,嘴唇張闔著像是在說什麼。
趙高看著李斯的口型,終於弄清楚了他的話:
“我在地府,等著你。”
“哼!不知死活!”趙高登時便怒了,他沒想到李斯竟然敢說出這樣一句帶著嘲諷的話語,立刻順手拿過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李斯的頭上臉上。
然而再多的鞭打也沒有止住李斯,他雖然沒了聲音,卻還是嘴唇一張一合地重複著那句話:“我在地府,等著你。”
見趙高動了怒,閻樂頗有眼色地將其勸到一邊,說是怕累著了趙丞相的手,接下來自己來抽鞭子。
趙高卻將鞭子扔到了一邊,狠厲道:“不必了,閻樂,拔了他的舌頭,再斬其左右趾!”
斬左右趾,也即是砍斷左右腳,是秦時的一項酷刑。
閻樂偷眼看了看趙高,見其動真格的了,便應承下來,轉身拿起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