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 熱鬧的世界(2 / 3)

就在漢代熱氣騰騰、融彙貫通的百戲演出中,我們可以找到戲劇美存身的新地位、新形態。

在琳琅滿目的“百戲”中,包含戲劇美的因素較多的,是角抵戲。角抵戲原是一種競技表演項目,可能始源於早年祭祀戰神蚩尤的舞蹈“蚩尤戲”:

秦漢間說蚩尤耳鬢如劍戟,頭有角,與軒轅鬥,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樂名“蚩尤戲”,其民兩兩三三,頭戴牛角而相抵。漢造“角抵戲”,蓋其遺製也。

這種角抵戲在廣場上演出,實際上武術比賽的成分更多一些。角抵雙方以特定的裝束、架勢相撲相競,旁立裁判人員決其高下。到了漢代,角抵戲從內容到形式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產生了《東海黃公》這樣的以擬態扮演來表現簡單情節的節目。情節是這樣的:東海地方一個姓黃的老頭,年輕時很有法術,能夠對付毒蛇猛獸。待到年老力衰,加之飲酒過度,法術失靈。後來有一頭白虎出現在東海,黃老頭前去製伏,但他哪裏還有什麼辦法對付,終於被老虎弄死了。《西京雜記》對這個表演節目記述得比較詳細:

有東海人黃公,少時為術能製蛇禦虎,佩赤金刀,以絳繒束發,立興雲霧,坐成山河。及衰老,氣力羸憊,飲酒過度,不能複行其術。秦末有白虎見於東海,黃公乃以赤刀往厭之。術既不行,遂為虎所殺。三輔人俗用以為戲,漢帝亦取以為角抵之戲焉。

這個節目,張衡在《西京賦》裏也有記述,他說得比較概括:

東海黃公,赤刀粵祝;冀厭白虎,卒不能救;挾邪作蠱,於是不售。

看來,《東海黃公》在演出時也是以武術競技為重要內容的,一個演員扮法術失靈的黃公,一個演員扮老虎,撲鬥上好幾個回合。但是這種撲鬥,已不是兩個演員力量技巧的真正比試。因為比試的路途和結果早就預定好了的:老虎終究要將衰老疲弱、飲酒過度、法術失靈的黃公殺害。這樣的角抵,當然是用不著裁判人員的了。

顯而易見,與一般的競技性角抵相比,這裏出現了假定性

。這是戲劇美演進的又一個重要信息。

巫覡的擬態表演也有某種假定性,但那是一種不自由、不自覺的假定性。當人類還匍匐在鬼神們的威脅和恩惠之下的時候,裝神弄鬼隻能是一種真誠而又盲目的假設性活動。在那裏,人們受著巫覡法術的裁判,盡管它是人為假設的。到了《東海黃公》,情況倒了過來:巫覡法術受著人們的裁判。西門豹對巫覡的裁判采取的是實際懲治的方式,而漢代民間藝術家對巫覡的裁判采取的是藝術假定性的方式:設置法術失靈的情節線索。不難看出,這種藝術假定性,是一種自由的假定性

。《東海黃公》的表演與巫覡的擬態表演的區別,正在這裏。

“總會仙倡”也有擬態表演,但沒有構成一種情節化的自由假定性

,因此隻是在演出場麵上接近戲劇,而沒有在實質性的內容上趨向戲劇。

由於上述種種原因,《東海黃公》的演出在中國戲劇文化的發達史上,具有空前的、界碑性的意義。是角抵,卻沿著預先設定的情節線進行;是扮演,卻不再有任何巫覡式的自欺欺人的盲目成分。於是,這裏有了一種建築在自由基礎上的設定,或者說,有了一種被設定的自由。戲劇美在這裏產生了一次關鍵性的升騰。

由此可知,僅僅從詞源學上考定戲劇與角抵爭鬥的關係,進而說明戲劇的本質,或者僅僅以扮演來概括戲劇的奧秘,都是有偏頗的了,即使與遙遠的漢代的史實相印證也是如此。

把《東海黃公》說成是一個正規的戲劇劇目,顯然還失之急躁,但無可否認,它是一級重要的階梯。張衡在《西京賦》中為黃公寫下的“挾邪作盅,於是不售”這一判詞,正反映了當時我們民族的先驅者們對巫覡法術的部分唾棄。就在唾棄過程中,人們想到要扮演一下扮演者

,用輕鬆的方式揶揄一下一度頗為莊嚴的法術。這並非僅僅是在譏刺黃公,而是人們對自己過去的一種反思和回顧,一種告別式的自我觀照。這種自我觀照,可以比其它方式更明晰地顯示出人類前進的步伐。因此,可以說,戲劇美的這次升騰,仍然發生在人類一次曆史性的騰跳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