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次,他從未見過母親那般英姿勃發,眉間眼梢全然是颯爽、快意。她長劍一揮,翻起七朵劍花,連腰上佩的荷包也掉了。
小小少年跑去撿起來,一股清新冷冽之氣撲麵而來,還有些微微酥麻。
“母親,這荷包裏裝的什麼?怎麼這般香?”
“是竹葉花椒的葉子,是我以前在雲嶺學會熏製的。”
是了,母親嫁入侯府前,因為身子弱,被送去了雲嶺學藝,她的劍術應當也在那裏學的吧。
但母親嚴肅對他道:“今天的舞劍的事兒不能告訴別人。”
他懵懵懂懂地應了,卻沒做到。姨娘唆使庶弟嘲弄:“你母親終日病氣纏身,是不祥之身!”
他氣憤不過,說母親的劍舞得極好。
最後父親知道了,竟斥責了他們母子。
“為什麼?”被關在小院子裏禁足時,他流著淚問母親,“明明是姨娘他們先欺負我們的。”
她淡淡一笑:“因為你父親不喜歡。不喜歡的,怎麼做都是錯的。”明明是笑,卻滿是憂鬱和苦澀。
那笑深深嵌入了他的腦海,以至於她病逝之後,他變作了一個孤獨陰鬱的少年,隻以冷冷的目光,打量世間的一切。直到某天,他的恩師喻柏出現,教導他道理,給予他希望。
香氣嫋嫋,餘味不絕。時光似乎靜止在這一刻。
很久很久,他沒有這般平靜地想起這些事情了。
夜風拂過,窗欞之上,芙蓉樹影婆娑,紅的白的花朵,都簌簌亂顫。
隻是,彼之蜜糖,吾之砒-霜。被迫與這人對視,曉珠害怕極了。強忍了一陣子,終於受不住,顫抖得越發厲害,連耳墜上的金鈴也發出清脆的叮鈴聲。
她清明的眼眸裏,漾滿了水色,一顆淚珠,順著光潔的鵝蛋臉蜿蜒滑落,也沁濕了男人的手指。
裴屹舟用粗糙的拇指撚去她的淚水,似乎有些失神地喃喃語道:“怎麼哭了?”
曉珠用盡全力忍住抽噎,卻說不出話來。
“你是新來的?”裴屹舟的手還拈著下巴,但好似怕弄疼她似的,動作刻意輕柔了些。
曉珠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磕磕絆絆地道:“我……我叫……叫曉珠。”眼淚卻不受控製似的,越湧越多。
“曉珠,晨曦之珠?”裴屹舟念了一聲,眼裏添了些柔情,似有月海星河在閃爍,“‘藏之比明珠’[1],是個好名字。”
曉珠沒念過書,不識得幾個字。但她知道,自己名字是王大娘取的,來源便是這句詩。
大娘同她一樣,也不識字,隻知道這一句詩,撿她回來又在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便這樣用上了。在沈府的無數個夜晚,廚房裏的事畢了,大娘便摟住她在院子裏看星星。
曉珠年紀小,不知道那是什麼,便奶聲奶氣地問:“怎麼有那麼多曉珠在天上?”
曉珠,是圓圓的珠子。天上有,曉珠便在天上。
大娘笑得合不攏嘴,給她解釋星星和珠子的區別,又說:“貴人說‘藏之比明珠’,為你取這個名字,便是希望曉珠以後遇上將你藏之心中、如珠如寶的人。”
舊事旖旎,減了曉珠的恐懼,而共同的認知,能拉近兩個人陌生人之間的距離。
原來大娘取名的出處,他也知道。那他……也是個人嘛,不是什麼修羅鬼刹?
也不知道了什麼時辰了,外麵的風卻越發地急了,風聲蕭蕭,從窗戶縫兒裏沁了絲絲涼意,吹得燭火一明一滅。
她抬起眼,定定看了眼麵前的男人,劍眉星目,麵若冠玉,眼眸深邃,好似跌入了悠遠的回憶。
他……他好像也不像半年前那個夜晚那般可怕。
然而下一刻,“劈啪”兩聲,雷聲轟隆,大雨“吧嗒吧嗒地”下了起來。
男人驀的驚醒,忽的變了臉色,蘊有月海星河的眼裏全是攝人的寒氣。
輕拈她下巴的手,也閃電般往下一滑,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陰沉著聲音道:“說,你是哪家派來的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