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皇眼波爾多支部的長官名叫弗朗索瓦,是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他誠惶誠恐的看著伊利亞德手臂上的傷痕,並向這位伯爵佯裝道歉的確認,不會向巴黎,向羅馬,投訴他們令人遺憾的工作。伊利亞德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和弗朗索瓦確認了這片土地的來曆,並介紹了其中吸血鬼的情況。
弗朗索瓦一麵用手帕擦著額角的冷汗,一麵唯唯諾諾的聽著。他實在不願細想,這位伯爵究竟怎樣對他評價,又究竟怎樣看待波爾多部門的一切。而伊利亞德似乎也無意對他寬慰,因如果這位負責人沒有把事情歸結於無聊的傳言,沒有把事情歸結於民眾的臆想,或許就不會有如此多無辜的犧牲。
總而言之,那位伯爵在弗朗索瓦畏懼的目光裏,語調利落的交代了接下來的工作。他命令這位負責人盡快整理一份與吸血鬼少女有關的事件記錄,並複原水晶杯原來的外形。伊利亞德說完這些,便和加卡爾一同,離開了月色晦暗的郊外荒地。
為了等待弗朗索瓦的消息,也為了處理伊利亞德手臂上的傷口,他們又在那棟破舊的旅館裏停留了三天,直到弗朗索瓦氣喘籲籲的,親自拿著調查報告和水晶杯登門拜訪。那位伯爵快速翻看了波爾多部門的成果,並向弗朗索瓦點頭示意,使後者由衷的放下心來。
伊利亞德和加卡爾於是收拾好行李,向穿紅灰色製服的同僚告別,準備動身前往巴黎。他們在離開波爾多的時候,錯過了近期直達巴黎的最後一班列車,因此決定在利摩日中轉,並選擇臨近車站的謝瓦利埃旅館作為住宿。
加卡爾一路上,思索著波爾多的經曆。而那些荒蕪的雜草,冰冷的月光,也時常在他腦海裏閃現,令他疑惑,令他痛心。但他業已在這疑惑,在這痛心裏,明白了其中的無奈,接受了這樣的結局。
他有時會想,毫無緣由的想,波爾多的吸血鬼實然並沒有做錯什麼,一個孩子為了活下去,也無論如何都不會做錯什麼。甚至就連向惡魔的懇求,就連投身於那片茫茫的黑暗,都有借口,都有可供辯駁的餘地。然而正是這樣毫無過錯的孩子,卻在那洗禮彈下燃燒,成為了一團隨風飄散的灰燼。
加卡爾在這種時候,就會莫名的痛苦起來,並好奇他們的道義究竟在哪裏,他們的初衷又究竟指向何地?而在這日複一日的戰勝裏,是否存在寬恕的可能,存在與吸血鬼鬥爭外的另一條路徑?況且,如果他們必要向無辜的孩子扣動扳機,那麼他們又該怎樣,用這把鏨刻聖經的銀色□□,去解救那些成千上百倍邪惡的,不知感激的魂靈?
他找不到答案,並為這可笑的念頭而沉迷,因這念頭或多或少的,救贖著他自己。他渴望這種救贖,渴望從悔恨裏脫身的辦法,渴望打破一切牢籠的力量。他不願再痛苦,不願再堆疊歎息與不幸,但迄今為止,這些東西依然固執的纏繞著他。
好在,他還有伊利亞德,還有那位伯爵。出於從前在佩羅訥有意或無意的感謝,那位伯爵已在他麵前,顯示出無與倫比的權柄。加卡爾從那雙灰綠色的眼裏,發覺了救贖他人對救贖自己的意義。
所以,即便他那樣疑惑,那樣由衷的掙紮,他也依然可以把那位伯爵交付的使命繼續下去。因他深深的明白,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伊利亞德也同樣麵臨著似是而非的決定,麵臨著無可奈何的期許,與那些因果,那些沉重的命運。他必須理解這位伯爵,必須分擔他們身上好像罪惡的勝利。伊利亞德絕不是殘酷的聖人,他隻是某種囚徒,或是某種真正無私的悲憫。
那位南歐青年這樣想著,心裏便忽然多了幾分信賴,幾分堅強的決意。他那曾與伊利亞德緊握的,茫然的右手,忽的溫熱起來,澎湃著鮮紅的血液,並將這令人震顫的激情,浸滿他僵死已久的魂靈。他不能拋棄那位伯爵,因伊利亞德在玄妙的一瞥裏,曾真正賦予他生命。
而他也終於不再那樣悔恨,那樣好像自我拋棄似的懦弱,他獲得了一些主宰命運的希望。他因這希望,要為伊利亞德做些什麼,以感激降臨在他身上的,無所不能的寬恕。
這念頭一直伴隨著他,伴隨他走進利摩日車站附近的旅館,伴隨他洗去波爾多帶來的塵埃。他從浴室裏走出,穿著棉質的灰色短袖,裁剪寬鬆的針織長褲。他走過去,見到伊利亞德正坐在窗邊,擺弄著從吸血鬼少女那裏得到的,鬱金香形的水晶酒杯。
月色輕緩的流動,霧一樣的蒸騰,投出一片靜謐粼粼的光芒。伊利亞德便在那月光裏,垂著眼瞼,專注的凝望。他依然穿著那件煤黑色的,格紋裝飾的高級西裝,卻沒打領帶,隻是敞著領口,露出線條流暢的脖頸。他的神色溫柔而又惑人,嘴裏雪白的煙卷銜著火星,在黑夜裏忽明忽暗的閃動。他聽見加卡爾的腳步,於是回過頭來,金色短發如寶石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