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宣讚雖是被法海請往金山寺去的,可若說“請”,也誠然不如一個“拖”字來的妥帖恰當。
這一路上他雲裏霧裏的根本看不清周圍景致,更根本不知自己走了多少路途。飛一般的速度做弄得一雙眼睛被風沙塵梓衝擊的直流眼淚,他便幹脆將雙目閉了起來。視野隻剩一片混沌漆黑、耳廓隻能聽到陣陣放空蕭音,雙腳虛飄無著落,宛如踏在雲上一般。
就如此被法海連拽帶護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徐宣讚腳下重心一穩,耳廓長鳴漸趨減弱、消退。他試探樣的一點點睜開眼睛,又在瞬間委實被嚇了一大跳!
“金山寺”三個大字的金匾高高垂懸在威嚴華美不失禪味的寺門頂端,直直呈現在徐宣讚眼前:“這,這……法海大師,我們這麼快就到金山寺了!”他下意識後退一步。
法海麵目平淡,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施主,請吧!”微傾前襟迎了迎,徑自邁步領走於前、行上寺前石階。
徐宣讚訥訥的抿抿嘴唇,喉結動了動。不敢再遲疑,忙後腳跟上去。
現下的金山寺很是清淨,來往香客不是很多。法海住持引著徐宣讚來到後院一間廂房前,遞了目光示意他進去。又命侍者沏了壺茶,爾後屏退眾人,隻留徐宣讚與自己麵對麵靜坐。
二人隔著茶煙嫋嫋散開的一圈煙霧,盤腿屈膝於兩方褐黃色軟墊,靜默須臾,始終無話。
“那個,大師……”又是良久過去,一壺碧螺春已漸漸變得冷卻幾分,到底是徐宣讚最先按捺不住,囁嚅著開口打破此時的安然靜默。這樣的沉寂使他覺得尷尬。
闔目打坐的法海聞了這喚,慢慢睜開微閉的眼睛:“徐施主,可有什麼要問的麼?”顯見的,他等得就是徐宣讚先跟自己說話,是以勾起他的急不可待、消磨掉他漂浮的心緒。
徐宣讚抿抿嘴唇:“大師不是要幫小生,解答這心底裏深埋著的諸多疑惑麼!現下……”欲言又止,微頓須臾,一抬眼睛,“是否可以開示於我了呢?”
嫋嫋茶煙隨一陣穿堂而來的微風搖曳飄渺,帶起一縷縷薄薄的暈圈,渙散在視野四處、又漫不經心的闖入鼻息間,淺勾慢勒的把這意境悉數堆疊到夢寐的經緯中去。
法海錯目,狀似無意的掃了眼隨風搖曳的淺黃經幡,許久許久:“隻怕施主你不肯信。”
“不會。”徐宣讚斂目頷首,“大師盡管講解,不必顧慮這一層。”這是實話。雖然上次金山寺一行,其間諸多怪事都被白卯奴以一“夢”字遮掩了過去,但對徐宣讚來說,最怪的事情便是為何這夢如此真實、為何自己會突然失落了從鎮江回到姑蘇的那一段記憶?深夜夢回時,這些被他於人前勉強壓在心底的疑惑,偶爾也會突然跑進腦海裏開始做做弄弄。到了最後,儼然愈衍愈變成一道解不開、又不敢去碰觸的錯綜心結。
若不是法海禪師告訴他可以幫助他解開這個心結,他也誠然不會留書一封後,便輕易跟著法海前往鎮江、步上金山寺的。
見徐宣讚言的極認真且肅穆,也心知眼下的他早已有了一段自我的思考,甚至對白卯奴有了存疑。如若不然,他也誠然不會不對自家娘子招呼一聲,便徑自急於解惑的前往金山寺。
法海心下了然,將平和目光重新定格在徐宣讚眉宇間,啟口淺言:“諸多疑惑隻有一個答案。”微頓聲,“你娘子是妖。”
“什麼?”一字一句的嚴謹情態把徐宣讚看得愈發錯愕,“這……不可能。”偏了偏首,錯開法海的這道深邃目光,嘴角揚起,“大師您就別開玩笑了!”語氣輕快。
法海搖頭:“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身為金山寺住持,更加不會對施主言說這等謊言!”
徐宣讚根本聽不進法海言出的任何話,現下心情更是百般滋味非止一端:“大師,您是出家人,更加不可以這樣汙蔑我家娘子。”邊言語,他起身抬頭,持著極堅定的目光正視向法海,一字一頓,從牙縫裏擠出的堅韌,“我娘子,絕、對、不、是、妖!”語盡做了個轉身欲走的姿勢,輕飄飄的、不含絲毫感情的不客氣的兩個字,“告辭!”
“徐施主……”法海見他要走,忙也站起身子欲要攔他。
這時忽有侍者從門邊疾步走來,對著法海單手行了個禮:“師父,寺前來了一白一青兩位女施主,言稱要見她家官人。”
“定是我娘子和小青。”不待法海接口,徐宣讚自顧自一個徐徐呢喃,心下在這瞬息更是溢出絲絲縷縷剪不斷的涓濃喜悅,宛如即將掙脫禁錮的鳥雀重新看到了藍天金陽的燦爛天光,“我要回去了,謝過大師……”又一匆匆敷衍,拔腿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