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小門“吱呀——”一聲緩緩開合,稀薄的晨陽便撲了進來。
宛似很久很久沒有受到過光明的潤澤,在這瞬間,黯淡的似乎有些蒙灰的視野被點亮了,霎時變得燦爛明媚、綺麗光鮮。
渾渾噩噩似死又生的不知過了多久,當這道道晨曦光暈透著門板篩灑進來時,徐宣讚無意識的抬手放在額前擋了一擋。
片刻後,這難得的光影便又消退不見,因為門扇再次閉合了。方寸視野重新黯淡下來,變得愈發溺水般無望淵深,一如這心境。
細微的足步聲在前方不遠一段距離處蕩漾起來,須臾,徐宣讚看到一雙芒草色的僧履。緩緩抬頭,一席暗黃僧袍的法海便這樣立在他的眼前。
依然還是那樣仁慈悲憫的佛陀之態、如故還是那般平和祥寧的無上大智者,紋絲都沒有變卻。如果沒有經曆昨日那一番高下起伏的疊生變故,徐宣讚簡直要蟄伏、膜拜於他度化眾生、指引迷途的清淨氣場之下了!
“大師……”徐宣讚喉結動了動,出口的語聲是嘶啞的。他側目,牽出幾分滄緩,“求你,放過我。”發絲淩亂、情態萎靡,呆呆癡癡的,不似個明朗的人。
法海緩緩搖頭。
“嗬。”徐宣讚斂了雙目啟唇苦笑,“是啊……若你真要放過我,不消時今,昨日便不會來拘我。”呢喃譫語,若一陣拂過湖麵的初春微風。
法海平和的眉心微微皺起,宛若被東風吹皺的水蓮花:“‘放過’、‘拘’?”語氣亦是輕微,單手一聲佛號,“徐施主,貧僧並未束縛住你,又何來‘放過’你?並未強行擄你,又何來‘拘’你?”
“我不跟你扯這些大禪理,我知道我說不過你!”緊貼著話尾,徐宣讚一揮袖子打斷了法海似完未完的說辭,重又抬起雙目,帶著涓濃戾氣的目光定格在法海眉宇間,咬牙切齒的狠,“一句話,你放還是不放我走!”
清風穿堂,簾幕並著兩道經幡緩緩飄曳,法海不動。
“好……”黯沉沉又是一個失聲不迭,徐宣讚再度苦笑起來。一張麵孔氳開淒楚,落魄失魂的不住向後小步倒退。至一道雕鏤花卉的檀木香案間,身子忽而被那香案一鉻,他已退無可退。
須臾靜默,靜默的似乎可以聽到急促的“砰砰”心跳聲,宛若地獄重在人間放大呈像……
“噗通——”那是膝蓋貼著地表一碰觸而發出的悶響,徐宣讚直直的跪落在法海正前方:“大師。”喉結滾動,唇兮掛一抹淺淺的淒苦笑意,又是一聲蚊蠅般氣息微弱的喚,“我跪求您,放過我。”絕望徹骨、隻餘央求,“我娘子不是妖,真的。是你搞錯了。”於此慢慢垂首,失魂落魄依舊。憔悴、萎頓的又若一隻深秋裏折了雙翼、漸趨枯槁成灰的黯淡彌留的蝴蝶,“我要回去……找我娘子。”
“冤孽呀……”無可奈何的微弱歎息,絲絲縷縷的延順口齒徐徐吐出。法海微微抬首、雙目淺閉,一聲釋懷般的慨歎。似不忍、似悲憫、更似奈若何……
不知院落裏哪一處禪房香殿傳來清古的木魚聲,聲聲木魚敲擊誦唱,接連並蒂漫溯起禪宗的大意境。
“施主可知,地獄業火深、輪回苦愈重。”不是問句,隻是淡淡的,“若不能辨識、不得智慧眼,終有一日會被娑婆世界的諸多己業、共業,牽扯害累永墜地獄道、難離三途苦。”眉心終是展開,又緩聲沉澱,“這是絕大部分迷迷眾生最終的走向,可這還不算。”他微頓首,“更加痛苦的,是已明辨識與了悟、已得智慧心、已開智慧眼,卻依舊深陷紅塵苦、不能自拔無法掙出的善知識們。對於他們來說,便是墜入地獄道、餓鬼道,都似比活在世間流轉六道要少些苦楚。因為不知者茫茫然然、糊裏糊塗過活;而知者覺者深諳一切,這一切對他們來說便都失去了本來所有的虛假吸引,他們隻求一個掙脫,不要這輪回苦上身……”法海抿抿嘴唇,原是欲止又言、現下又忽的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這話說的有些多了,誠然有些多了。
話裏所言那些道理,誠然字字皆血、句句是淚!這懷慨歎亦是昔時的他所曆經過的、感悟過的一懷心境。
因為明白,因為勘破參透了世間所有以及全部都是虛幻假象,因為深諳一個“空”字,故活在這世上的每一日便都如同處在煉獄、殘喘苟延。好渴望,渴望一個解脫,渴望借著有幸聞“法”的這一世,拋離皮囊軀殼,登天道極樂而去。
他也曾深覺,即便是墜入地獄、托胎惡鬼,都比明白一切的作為一個“大德”活在世上無法離開要幸福許多,因為至少可以“靈”的境界躬自感法、證法。
發願有雲: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他做到了。
處在人世間,無論為畜、或為人,隻要為生靈,便自得著大智慧。可為什麼是自得大智慧,而不是虛幻自消滅?得著大智慧、卻又離不開掙不出,所以才更痛苦!
直到入定時親眼見證了佛陀的加持與點化,他心下的死結一道才在霍然一下變得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