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真言如風過樹,微微波瀾被帶起在心裏。白卯奴蹙眉,恍惚中想起方才徐宣讚絕情如斯時,對自己滿是殘忍與淡漠的那通說辭。
“我沒有騙你。我是想起來了。不僅想起了東遼一世,我還想起了我們最初最初,這段生生磨耗、辛苦了整整兩生的最初緣起。”
“天界佛國、孽根欽定……以至時今,整整三世。三生三世了!糾葛了三生三世了嗬!”
最後的最後,她被收入缽中的那前一刻,依稀是他最後的聲音氣息,她聽他說:這段孽緣,就讓我來親手了結吧!
……
眼見白卯奴陷入一懷深思與追憶中,卻不見她美麗絕倫的麵孔濡染上什麼煙火情態。法海明白,她已又勘破一層癡執:“我前身雖為天人,卻也有重入輪回之時,故我在須彌山一心修持,隻想有朝一日真正了卻因果、擺脫輪回的大無極。”他微抬目,淡掃一眼被溫風撩亂滿天的花和葉,“可巧出了持缽侍者與白雲仙姑墜下淨土、重入蕪雜一事。於是我自請前去引渡你們重新歸來,是以積下這度人成佛成正果的無上大功德。”略頷首,將深邃目光迎在白卯奴眉宇之間,“我千年前下凡,原便是為了登上更高果位、獲無上大歡喜心。故在助引你們二人的同時,也在助引我自己。當日入定,佛陀菩薩使我想起身負使命,這樣開示於我‘這妖蛇雖然不守清規,卻因徐宣讚原有宿緣,故待他們孽緣完滿之日,將徐宣讚點悟大道,並點化白蛇誠心悔過皈依菩提,他日引得同歸淨土,以成正果’。”
一番話字字句句已是詳盡,隻有一件事,法海有所保留,並沒有告知白卯奴。
那便是他自己與青青、亦是柔黛之間那一段該了未了,時今才了的宿緣。
若是不曾有著這麼一段未了殘緣,以法海千年前的修持,想是早已榮登果位、歸極樂未央,不再受輪回苦上身了……
如此,如此。
這四人命盤纏枝錯結,相互牽絆、相互成就。
如此而已。
“我隻求你兩件事。”萬緣即將皆了,萬象即將歸結,白卯奴重又抬眸,聲音淡泊如水、又自有一段堅韌風骨,淡淡的,“求你放過青青。”一頓,“就算你們的緣分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已了斷幹淨,但念在舊時有過緣法的份上,饒恕她的罪責。”諸多幻象盡散,一些昔時並不知曉、也無人告知的事情,在這一瞬,白卯奴忽而全部了然了,“她的罪責都是因我而起……在古東遼時我對不起她,今生今世又跟著我沒一天快活過。”即便勘破一切,身披這副有情臭皮囊,念起、言出這一幹話時,眉梢眼角還是掩不住、斂不去的黯然幾多。
“我答應你。”法海心下微顫,即而平複。
“還有。”白卯奴頷首,忽地又有幾分肅穆,一字一句,“請你幫我照顧徐夢蛟,教導他、栽培他,讓他來日成為一個德才兼備的有用之人,為眾生謀利益、為自己集福德。”人間幾世、流轉不歇,她已成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完整的女人,愛自己的夫君、愛自己的孩子……卻又絕非僅局限在母子天性上,還為這此生此世合該走過的緣分一段,為著一份前因後果的責任、為著一段緣法的悉心周全。
“你放心。”法海斂目,忽的有了些微動容神色,“徐夢蛟原本便是天上文曲星下世,借你之腹走此人世一遭,自然便有著他身負的天命。”一千七百年前,文曲星他便合該來的,作為宇坤與柔黛的孩子……隻是一切的一切皆數隨著柔黛青城山巔縱身一跳,具數化作泡影、消弭的幹幹淨淨!如此算來,這徐夢蛟也確實需要法海護佑一生、恩澤一世的,“我一定會好好的教導他、栽培他,指引著他行上正途,完成自己身負使命,他日功成身就、重返天界複命。”
“好……”極輕緩的一聲回應,有些許微微的哽、淺淺的澀。白卯奴若幻若真的清美眸光中,閃現一懷隱然晶耀。
至此,不再留戀、不再癡執,白娘子一步一步,邁著極坦緩、又極從容的步伐,步向雷峰塔。
一輪溫陽當空垂照,萬丈金光揉碎、輾細了,篩篩的輝灑下來,映的周匝景致璀璨奪目的猶如七寶蓮池。
“阿彌陀佛。”法海雙手合十,懷著大仁慈的眉宇間依然是悲憫的,卻又平添一段萬緣歸一的大成與釋懷。
解鈴須用係鈴人,又向紅塵走一巡;識取魔皈原是道,兩忘魔道便成真;憶昔年,當法筵,紺青石缽佛親傳;功成返,不憚艱,也無非為眾生大事一姻緣!
歎世人盡被情牽挽,釀多少紛紛恩怨,何不向西湖試看那塔勢淩空夕照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