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第140回 托孤後歸去同修,金山對雷峰。(1 / 3)

徐宣讚跪落在法海麵前,抬起清俊的秀麵。

揉碎了的晨陽碎屑在他明朗的眼睛裏,濡染起一層坦緩的波韻,將他整個人又烘托的仿佛躍上淩霄寶刹的大境界。

他展眉,語氣淡淡,眉宇淡淡,又於這平淡中顯現一股難以撼動的彌深堅韌。

他道:“我要出家。”

法海不語,麵目無喜無悲。他在等待徐宣讚繼續說些什麼,他知道徐宣讚會再說些什麼。

暖風如織,細微的潛入了耳廓裏,勾勒出生命的經緯,撩撥起那樣出塵的大自在。

微有須臾,法海忽而淺一頷首,唇角一道淡淡笑意:“法華真人,可真是疼惜徒弟。”一語雙關。他明白,若不是法華真人將自己的貼身法器太乙劍交予徐宣讚,徐宣讚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那麼快從鎮江趕到臨安、又自臨安趕回這鎮江的。隻是這裏麵,已與父子之情無關、與師徒之情無關、更與執念再也無關。所有關的,無外乎是一個曾經有過的“緣”,故締結出許多關懷來。

話裏意味,徐宣讚自然明白。頷首啟唇,一聲好笑,按落這個話題不再言及。

不由複遙想起,當日自臨安連夜逃也似的趕往鎮江,直上金山寺。那時的他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心裏腦裏什麼都不曾再有,隻一心要法海大師搭救自己出苦海、化解人妖孽緣孽障。

那時的他,便已下定決心拜於法海這金山寺中修持。因為他已心知白娘子是蛇,他害怕,最本能的、最情理之中的那種害怕,他做不到繼續跟白蛇在一起生活;可是讓他離開白蛇再娶家室,他是愛著白蛇的,所以他做不到離開白蛇以後繼續自己的生活,做不到移除感情,同別的女子牽手生活在一起。

白娘子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令他不能忘卻,都令他那麼想念、都令他深深心痛。

但徐宣讚他是一個凡人,他具有著一切凡人的情態……

他的娘子隻是他記憶裏那個西子湖畔活色生香的白家小姐,隻是他們那一段隻知道彼此同為人類的美好回憶;而此後的回歸本質,隻當作是夢醒之後不能拿起、也不能放下的無可奈何的幾許殘煙罪孽。

依然還愛著,但真實的愛戀並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樣偉大,它衝不破世事倫常、衝不破顛撲不破的直白的現實。世事萬物各有其規律在,如果真被什麼所改變,那世界會亂套的,所以別天真了,那根本不可能。

不能繼續跟自家娘子生活一處、也做不到忘記娘子瀟灑放開再娶新人。於是他選擇遁入空門,以出家做逃避,逃離這左右皆無法選擇的俗世糾葛,告訴自己“四大皆空”,不要繼續遁在凡塵裏經受這等苦楚。

便如此糾糾纏纏,終了不得。愧疚也好、無奈也罷、怯懦還休、怨忿如是……至死方休,看似方休!

那時的法海,一眼便看穿了徐宣讚的心思,故告誡他“茶不入禪,皆為俗事;禪不入心,皆為文字。”告誡他,他並沒有真正的勘破和放下。

隻是誰也不曾想到,白蛇居然會為徐宣讚水漫金山,大水屠城,釀出如此渾噩不迭的滔天大錯……

冉冉檀香透過簾幕,將一室靜謐與祥寧漸次聚攏。便見徐宣讚把目光正視向法海,唇邊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並不曾斂去:“既然已經發生了,再說什麼,怨怪也好、悲憫也好、悔恨也好……全都沒有用了。”他們二人的心思,又一次起了共鳴。徐宣讚穩聲,“是我們錯了,我們認了。我們夫妻一起贖罪。”不多停頓,“我選擇徹底剃度為僧,把功德回向給我娘子,願她早日出塔。”

語聲才落,法海淡然的麵目微起了些許異樣。

徐宣讚窺見法海唇邊那道淺色,心知他要對自己說什麼,也不待他發話,徑自接口繼續:“我不是癡不是執。”

僅此一句,將法海欲言出的一番話盡數堵回。重又平靜。

又聽徐宣讚緩了緩氣息:“若我當真放不下我娘子,我大可以在臨安雷峰塔旁邊的淨慈寺、或者靈隱寺出家,為何要來這隔岸相對的鎮江金山寺?”複抿唇一笑,“金山寺是我的原罪之地,就是在這裏,我與娘子造了禍端。所以我來此贖罪,亦求把功德回轉向娘子。”又一停,目光沉澱、麵額卻揚,“我是真的放下了,是真心想要消除業障,早日脫離苦海。是真的大徹大悟了……”

金山寺內院縹緲的鍾磬音合著微風幽幽飄轉,曲徑通幽、禪房花木,悅了性情也空了繁冗的塵俗心。

徐宣讚將那一懷了悟,盡數於法海緩緩道來。二人一立一跪,卻忽然若了兩個參禪悟道的知己同修:“我什麼都想起來了。一千七百年前的一切人和事,以至在天界佛國的一切人和事,我都想起來了。”語氣是淡漠的,又如煙如織,摻雜著一懷大自在,“但若再來一次,我當初還是會選擇上金山寺。我不後悔我的選擇。”

“即便之前做出這個選擇,是因為害怕、因為紛亂、因為想要逃離這痛苦。可現在,則是因為頓悟了,故我惟願徹底脫離輪回六道,以這六根整然人身,頓出大禁錮、回歸故園、回到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