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玄英再回到翡翠林的雅居時,已是半月之後。
治理水患事務繁忙,瑣碎往複,天災人禍,一旦而發。若無強硬手腕與驚人才能,稍有不妥,便易生出事端,而虞玄英擯棄賾縣舊日官吏僚屬,任用新人,處理政務難度更大。
他巡回遊弋於賾縣四處工舍棚屋,總覽全局,及至雨勢漸大,衝垮數處堤壩、情勢萬分急迫時,更親自率眾操持鎬鏟親臨險地,奮力搏擊於風雨水浪之中。
如此多日,縱然虞玄英臂力過人,行動輕健,也難免有力不從心的疲憊之感。
更何況,他本就是大病初愈。
“終究是得力的可用之人太少了。”虞玄英深知緣由所在。
草莽之中固然人才輩出,然而礙於眼界、閱曆之故,作為官吏不能及時有效處置諸般事務,比不上積年故吏,錯漏繁多。
諸如監管不利、物資缺失、民眾疲弊、挖錯河道之流的錯誤,在所難免。
更有人未能及時適應身份的轉變,明明已居要職,仍將己身當做輕賤黔首匹夫,凡事皆親力親為,於是疲憊不堪。
諸般雜事,林林總總,紛至遝來,惹人心煩意亂。全由虞玄英勉力掌控全局,不至於有失。
縱然如此,此種際遇對於這些新上任的吏員也是莫大的幸事,而不論何等紛繁蕪雜的政事,在那個崖岸高俊的東州名士之前,似乎皆不能使他露出半分慌亂無措。
無人知道此前不過一介遊士的虞玄英如何具備這般驚才絕豔的治政天賦,正如此後也無人知道虞子離的軍略才華、郭鍼的神威勇武何從而來。
但往後虞玄英主政重黎國時群卿傾軋、內憂外患的亂象,較之其在漸期國賾縣所遇的局麵,險峻程度不啻於天淵之別。
然而虞玄英在這最初的時刻難免生出惶恐不安,雖然始終維持著冷峻高華的名士姿態,心中卻著實對己之才能存有疑慮,並不如表麵上的自信。
這種不自信持續到另一件事情發生。
“霍子瑛不告而去。”
珠簾後的顧青影聲音一如既往清冷,琴音也適時傾瀉,綿長如秋水。
“……霍子瑛此人自視甚高,輕狡乖戾。你折了他的顏麵,他自然不肯留下自取其辱。”
虞玄英眉頭微挑,他在燈火下凝視珠簾後隱約模糊的倩影:“公主這是在責備我行事過烈?”
“並無此意。”顧青影並未因他的反問動怒:“隻提醒你一聲。未雨綢繆。”
“什麼?”
“你莫不會以為我無緣無故說這些話?”珠簾後顧青影聲音中透著譏諷:“你逐走了霍子瑛,又殺死了顧紫月的巫師,真的以為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顧紫月?”虞玄英這時反應過來,不久前似乎殺死了一個自稱可以與鬼神通靈的巫師,她是顧紫月的人,印象裏似乎聽說過此人,“又是一位公主?”
“是嗬。”顧青影的聲音忽然顯得低沉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可不比我這個部屬零落無幾、家臣三心二意的空頭公主。”
“公主與之似有舊怨?”
“如何?”顧青影似是不願多說。
“確實有些棘手。”即便到了此時,虞玄英仍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來。
“霍子瑛背靠卿族,目中無人;顧紫月嬌縱蠻橫,仗勢欺人。此二人皆非忍氣吞聲之輩。”顧青影說,“所以你想好如何應對了嗎?”
虞玄英思忖著,慢慢地說:“本無必要。大抵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顧青影似乎輕笑一聲,冷冷淡淡:“名聲不大,口氣不小。”
虞玄英說:“世間眾人,多以家世、聲望、名爵稱道,然而除卻這些,虞玄英自問為當世第一流。”
用最平淡的語氣說最驕傲的話,正是虞玄英的風采特質,謙謙君子的外表下總是迅如烈火、強硬如鐵的行為舉措,但也不乏如同水流一樣蜿蜒曲折的城府。
“溫君難測。”這是往後數年,一位外邦卿士對虞玄英的評價。
彼時虞玄英已功成名就,此刻卻困頓如昨。
“公主能否說說霍子瑛或是顧紫月的事情?”
但一向通情達理、兼具才貌的公主忽然有了怒意:“不知道。”聲音透著生硬。
虞玄英聳聳肩,不明所以:“如此,也就罷了。”
他轉身將去安歇,此時忽然雷聲大作,霹靂聲伴隨大雨而下。
虞玄英適時一怔,勁風於這時掀卷珠簾而起,珠玉交錯,錚錚清鳴。
纖弱身影自後飛出,先是擒住虞玄英右臂,虞玄英吃驚,反應未及,忙抬左手,又被按住,於是人也被掀倒在地。
虞玄英被鎖住後頸,難得露出驚駭之色。
當今之世,遊士出入列國,君臣卿相忽敵忽友,瞬息多變,由此刺客亦猖獗。
虞玄英既為顧青影主事行政,已得罪諸多當地權貴,原本行走出入俱帶護衛,佩劍,以備不測,但在翡翠林雅居,難免鬆懈。
他倒地時,劍置於十步之外的案上,而虞玄英除卻劍術,一身徒手技擊也堪稱不錯,卻為人輕而易舉擒拿,實在出乎意料。
但隨即虞玄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清冷幽香,駭然之色收斂,反露出苦笑:“不想公主亦有如此絕技,在下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