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國子監東側的集賢樓裏,遊學選拔考試即將舉行,來自國子館、太學和廣文館的八名監生按照名字各坐其位,考場上鴉雀無聲,可聞針落。
崔瑈抬眼看向大堂正前方,心裏開始發緊。
國子監中的第三號人物——監丞呂首信大人,正是本場考試的主考官,在他身側還分別坐著國子館、太學和廣文館的最高博士,除此之外,還有八位直屬於祭酒的署官具體負責本場考試的監查。憑此陣仗就知,國子監對這次選拔極為重視。
午時一到,呂首信起身,命學官將試卷發下。
話音剛落,崔瑈暗自凝神靜氣,拿到試卷後先迅速通覽一遍,全卷共計七題,考試範圍與上次一樣,隻不過難度更高。
一路看下來,直到看見最後一題:
所學為何?
這四個字一映入眼,她頓覺出乎意料,卻又似在意料之中!
此題看起來簡單,卻極考學生的解題能力,不僅完全不像國子監以往的出卷風格,而且與同卷之題也相去甚遠。恐怕唯獨這題是由那位傳說中的趙大人所出,若真如此,或許他還將親自批改答卷……這一猜測令她心中發熱,臉頰都開始漸漸升溫。
定了定神,崔瑈迅速鋪紙提筆,從頭開始作答。
考場上的沙漏循著它固有的節奏,令時間從中簌簌流走。四周極為空曠安靜,耳旁隻剩下其他人撫紙翻頁的簌簌聲,和那或因緊張、或因興奮而略微明顯的呼吸吐納。
完成前麵六題後她匆匆抬頭,發現時間剛過一半,現在隻剩下這最後一題,不由得輕輕呼出一口氣,這可是最最關鍵的一道題,成敗極有可能在此一舉。
所學為何?到底是為了什麼?
看著題目,她心尖似乎有根羽毛拂過般微微發癢,其實這個問題曾無數次浮現在腦海中,隻是當時並不願真正去想。
她突然有些走神,明知不應該,但是就在此刻,過去的記憶似浮光掠影般從眼前一一閃過。
幼時同伴嬉鬧的大笑聲,娘親愛憐的照拂和陪伴,父親的指點與欣慰的笑……種種場景仿若被鎖入了一個飄在迷霧中的夢閣,偶然打開後才發現,它們早就觸不可及,實則也混混沌沌。
她一直向上走,從安平走到京城,成了異鄉之客,直到這時才發現,世間也可以是一個充滿了競爭攀比的名利場,充斥了精心的算計廝殺。
所學為何?在這裏,許多人似乎為了能更自如地虛偽矯飾,既可推心置腹,又能暗藏心機,極為擅長審時度勢,以他人為踏板,進而扶搖直上青雲。
此刻她又有些想笑,正費盡心思揣測主考官心意的自己,是否也恰好成了這些人中的一員?
然而出身名門又處於權力中心的趙煜,他究竟為了什麼而學。
是為個人名聲還是為家族榮譽?為一朝君王還是為天下百姓?又或者是為聖學之延續,為道之傳承?
自己究竟該以什麼答案來贏得他的青睞?包括她在內的無數普通讀書人,又是否真能與這位天之驕子共享同一個理由?
崔瑈蹙緊了眉頭,不自覺將右手食指捏的發白,隻覺一陣心浮氣躁,好像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竟如此卑微。
垂眼瞧著“所學為何”這四個字,她甚至不禁惡意揣測,趙煜此題恐怕用意甚毒。
——若是心思純正、意誌堅定之人應答,此刻必然文思泉湧,以直吐胸懷為快。
——然而,投機取巧、迎合上意之人麵對此題時,或搜腸刮肚,極盡獻媚之能事;又或如她這般,經曆一場深刻的自我反省與悔悟,總得自我折磨一番。
崔瑈抿抿唇,心知不管如何腹誹,此刻已必須壓下賭注,思及此開始提筆蘸墨,落筆疾書。
……
及至最後一字寫完,考試時間恰好結束,崔瑈長長吐出一口氣,這還是她第一次在考場上這般著急忙亂,萬幸的是都已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