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瑈醒來睜開眼時看到的是床頂的煙色帷帳。
這是間陌生臥房,室內昏暗靜謐,左前方窗戶隱隱有風吹來,往外看能見千家燈火闌珊,原來,太陽已經落山了。
她側過身,一動不動地看著遠方暮色下的山嶺,心裏有種恬然的平靜,又好像在夢中般不甚真實。
今日他又叫了她崔瑈,已經好久沒聽他這樣喚她了。第一次聽是在三省院東廂房,那日是他初次見她,第二次是他首次向外人介紹四個學生,而今日是第三次,卻是單獨與她說話之時。
崔瑈。
她回想著那一刻,他念她名字時是那般清淡,閑靜,舉重若輕。僅僅一聲,她卻好像聽懂了他的用意,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鄭重的與“崔瑈”一名所能包含的所有身份說著話,不論是國子監生,崔家綺月,還是他的學生。
其實她從來沒有這樣猜過一人心思,且對謎底如此有把握。
崔瑈不覺一笑,坐起來伸了伸懶腰,準備掀被下床,聽見動靜的孟夏繞過屏風走進了內室,欣喜道:“小姐醒了?”
一見孟夏,她忽然記起了一件事,問:“方才我是如何回來的?”
孟夏蹲下身將鞋放至床前腳踏上,低聲回:“是屬下見小姐身體不適,得大人授意後點了小姐的睡穴,隨後帶您上了馬車。”
崔瑈微訝,原來孟夏後來也找到了她。
如此也對,那時與先生說著話間她莫名睡了過去,已是哭得腦袋發昏,現在回想隻忍不住想笑,又有點兒難為情,就不知他會如何看她……起身剛走了一步,發現右腳雖隱隱不適,可是相比先前已好了太多。
忽而想起了趙煜的那句話,她心念一動,聲音中帶了顯而易見的笑意,“大夫來給我治過腳了麼?”
孟夏雖然不知前因,然而在見到崔瑈亮晶晶的杏眼後,瞬間就回過味來,不禁暗自心生感慨,很快又微微笑了:“是有來過,是——大人親自給小姐診的傷。”
就在一個時辰前,趙煜坐在榻邊親自為崔瑈褪去了鞋襪,左掌托起她玉白小腳輕放至膝上,不過是用拇指按壓一下腳踝紅腫處,似乎就已摸清了傷勢,隨後微側身用指尖沾了沾白瓷碗裏的褐色藥酒,開始慢條斯理按摩起傷處來。
男人矜貴修長的右手輕緩揉按著那截白嫩腳腕,他神情從容清淡,未見一絲不耐,然而此景落在幾步之外的孟夏眼裏,卻覺萬般旖旎香豔,心跳都遽而加快了幾分。她立時垂下了眼,壓下心中驚異,深深吸著那刺鼻藥酒香用以清神醒腦。
……
所以,他還真的來過了呀。崔瑈抿唇一笑,走至案幾旁緩緩坐下,提壺斟茶。
若能醒著見他就好了,得名動天下的齊光大人診治腳傷,機會千載難逢,怎能不好好觀摩一二。
她端起茶杯細抿著,忽而一頓。
可先生為何就不能等她睡醒再治呢,反正也不是什麼要人命的傷,現在倒好,隻能等下一次了——
驀地回過神來,崔瑈忍不住想笑,旋即又暗暗歎氣,隻道自己怕是有些魔怔了,即便如此也抑製不住地彎了唇角。
見她這般,立侍一旁的孟夏微蹙眉頭,心底漸漸生出了一絲隱憂。
每次提起與那人有關的事時,她總是眼裏含水,唇邊帶笑,小心翼翼地試探,費盡心思地措詞,生怕旁人有所誤會。孰不知,她不經意間的神情已暴露了心意,也許連她自己都尚未明了。
若小姐得知白日裏大人抱著她時仿若懷抱珍寶一般,想來又該睡不著了吧?然而大人心思太過難猜,不知為何明明已令傾慕小姐的高公子窺破了此事,卻有意避開其他人將小姐交給她,且不許小姐知曉……
孟夏向來清楚,權門公子多情債,妻妾之外,不論是露水之歡還是逢場作戲,盡是風月場中的常事,而真正見不得光隻能藏於高門之後的,惟有那悖亂常倫之情。
側頭看向崔瑈,她正是柔美鮮妍的時刻,隻不過命運卻似風箏般,全係於另一人之手。
平浦位於江右、江左和建州三州交會之處,一行人在傍晚時分到達此地,落腳於趙家別院。
夜深了,晉臣如塑像般靜靜侯立在主樓門前。
兩刻鍾後,一個身著勁裝的年輕男子從正院書房裏走了出來,晉臣見狀立刻上前:“守謙。”
章敬一看原是晉臣,拱手笑道:“一別三年,仲元兄萬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