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清早,我跑去吉光雅園找六叔。才進園門,就見六叔身旁的小廝劉安頹坐在地上,衝著禊樓撫掌叫好,緊接著,樓裏就傳出顧先生的吟詠之聲。一來一往,劉安不停,先生不輟。
我看得納悶,打斷道:“劉安,你這是在幹什麼?”
劉安見到我倒像見到救星,翻過身來膝行幾步,拽住我的衣角,淒哀道:“小姐,救救小的!”
“你慢慢說。”我後退一步,從他手裏扯出裙擺。
劉安沙啞著嗓子道:“昨兒晚上顧先生來找六爺喝酒,六爺正忙,就讓人領他到禊堂稍坐,又叫人送了一壇杜康給他。六爺得空去見他的時候,先生正在屋裏吟詩,六爺在門外聽了一會兒,連喊了數聲好,結果先生就來勁了。六爺見他來了詩興,也不進屋,光在門口喊好,先生聽到有人喝彩就停不下來了。末了,六爺又讓人給他送進去一壇杜康,對小的說,他喊累了,要回去睡覺,叫小的在門口替他喊,顧先生不停,小的就不準停。您看,他都吟了一個晚上了,也不嫌累,小的是實在頂不住了。小姐救我!”
我噗哧笑出了聲,擺了擺手示意劉安退下,他道了謝,一骨碌爬起來飛也似地跑了。
一闋《短歌行》,顧先生吟得鏗鏘頓挫,其聲如吐納珠玉。對酒當歌,那兩壇杜康必定功不可沒。我站在院子裏待他吟詠完畢,朝屋裏大喊一聲“好”,才提裙進了禊堂。
兩壇酒都見了底,顧先生歪躺在象牙簟上,仰頭將最後一滴倒進嘴裏,轉頭對我吟唱:“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先生醉了,我喊人送您回府吧。”
顧先生抹了抹嘴,慢騰騰起身整了整衣冠:“我沒有醉。狸奴……”他突然又不說話了,斂容正色,倒是不像喝醉了。我應了一聲,靜待下文。
“狸奴……多大了?”
“已經過十四了。”怎麼問起這個了?
“對,是這麼大了,我老糊塗了。昨日是你生辰,我是來送禮的,怎麼跑到這裏喝起酒來了。”先生自嘲地笑笑,從懷裏摸出一隻白玉鐲,正是昨天我施到廟裏的那隻。
這禮物倒是特別,我拿在手裏把玩,笑道:“先生可真會借花獻佛。”
顧先生也笑:“這可是我掙來的。大富大貴我是沒有,衣食無憂倒也不成問題。……這鐲子我見你常常帶著,想是你的心愛之物。可是……可是哪家少年郎送的?”
“先生不要亂猜,這是我娘親給我的。”我輕輕搖了搖手裏的玉鐲。
“狸奴……”不知怎的,見他平常口若懸河,今天說話卻吞吞吐吐的,“狸奴,你覺得……你覺得昨日的公子……如何?”
“什麼公子?”我知道他說得是瓦官寺裏的紅衣少年,可我和他並不熟識,又好像對他有天生的排斥,不知如何作答。“對了,先生畫功了得,到底畫了什麼,還會讓人說您畫得不像?”
“哼……鬥筲之人,怎識白壁!我畫人無數,貴族之中的確多出美人,可那些都是世俗之美,真正傾國傾城的,天下能有幾人?南謝北杜,你母親算是一個,北杜死得早,我無緣得見,嗯……劉圭後宮倒有一鮮卑王妃,可以算上一個。狸奴,你若比此二女,有過之而無不及,再過幾年,他就曉得我所畫非虛了。”
“畫我?”聽他這番話,也難怪人家說他畫得不像。“先生畫我做什麼?我自己長相如何,自己還不知道麼?倒讓人說我們一個收錢欺人,一個花錢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