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焙藥香,摶風凝不散。以前在我寫字的墨裏,都會特別添加幾味中草藥,別人覺得辛苦的味道,我卻覺得脫俗別致。清晨,能在這樣親切穩妥的氣味中醒來,總好過兩岸猿聲驚夢。
我披衣起身,簾外葭葦蕭蕭風淅淅,殘月霜白,曙色漸漸分明。元烈在船頭煎藥,難得見他換下一身黑衣。綠色是挑人的顏色,印象裏,隻有桓恒將軍的侄子桓軒好服綠衣,第一次在臨仙酒樓裏見到他,就是一襲碧碧青的翠衫。那是少年人的顏色,像極春天裏蔥蘢的新柳,充滿昂然的生機。同是一身綠衣,元烈和桓軒又有些不同,可能是漿洗的次數多了,顏色有些發暗,像是勻勻地混進些許墨汁。那決計不是新柳的顏色,在這皚皚冬日裏,更像是青鬆翠柏,歲寒,而知其後凋。
我撇開視線,問了聲早安。元烈含含糊糊回了一句,許是“藥快煎好了”之類的話。這人,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自信,他怎知我聽完昨夜一席話,還能喝得下去。
紅泥小爐,架著一隻被鐵線箍牢的淺褐色砂鍋,半紅半藍的火苗在清晨的白霧裏若隱若現,好像爐子裏頭塞滿了蛇,爭先恐後地朝外麵吐著信子。那樣子真是妖冶,我看著看著,就恍了神。
“你燒了吉光雅園?”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問了這話,他轉過臉對著我,青紗下,必定是在打量我。我擄了擄裙子,坐到他對麵,“吉光雅園裏奇珍異寶無數,在南朝,和石宗山府裏的綠樓齊名。坊間傳,得吉光片羽,幾輩子吃穿不愁,這話也是不假的……其實,金銀財寶都是身外物,我六叔最寶貝的,就是裏麵的書畫,曆代名家之作,燒了,便再也沒有了,後世無法瞻仰,實在是可惜。”
我的左手殘廢了,深知其中痛楚,六叔失去雅園,必定也是和我一樣的。我盡量讓語氣和婉些,元烈要救我們出去,放火實屬無奈之舉,我也隻是想告訴他我的痛惜,並非是在怪他。但我言不達意,恐怕是叫他誤會了。
元烈聽我說罷,轉過頭去看火,添了一段幹柴,漠然道:“王小姐怎麼會以為是我燒的?”
我沉吟片刻:“你是說,六叔放的火?”元烈不說話,我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六叔大概已經知道王家氣數已盡,他向來視吉光雅園如命,那把火,就是給自己陪葬的吧。“六叔他……”
“自焚而死。”元烈淡淡道,“但吉光雅園的火很快就被外麵的官兵救下來了。得吉光片羽,幾輩子吃穿不愁,司馬映也是知道的。他不會讓王琳燒掉雅園,南朝國庫空虛,他比誰都需要這園子。所以我們才能趁禁衛軍救火的時候逃出來。”
元烈始終對著紅泥爐,不急不徐地說著。一陣江風吹來,火苗向一側歪倒,險些熄滅。我忽然覺得一陣心寒,不禁顫抖了一下。此人深險,見司馬映不過一麵,就能猜中他的心思。而我六叔,對他可謂掏心掏肺,即便隻是普通朋友,聞其死訊,也不該如此淡漠。更甚的是,他分明就在利用六叔之死。
元烈從藥鍋裏逼出一碗黑稠稠的藥湯,每回墨童端來給我喝,我都疑心是他身上掉下來的顏色。元烈將盛滿藥的粗笨陶碗端到我麵前,我看了一眼,賭氣似的,不肯去接。“這藥即不治我的風寒,也不治我的手,元公子總要告訴我,我喝這藥,到底為了什麼吧?”
元烈勾了勾嘴角:“王小姐每年秋冬之交都有大風寒,夏天不易出汗,冬天手腳冰冷。若我沒有說錯,小姐已過笄禮,還沒有月事吧。”我低下頭咬了咬唇,想必臉是紅了,元烈繼續道:“小姐體弱,並非出自娘胎,也不是不足月。之前的大夫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以為風寒好了,病就痊愈了,全然沒有治到根子上。”
我細細回想一下,天已經冷了,我確實沒有原先那麼畏寒,難道真是他的藥起了作用?
他又朝我遞了遞藥碗,我猶豫著要不要去接,他將藥碗往矮桌上一擱,道:“藥我煎好了,話多說無意。路都是自己選的,小姐可以選擇喝,也可以選擇不喝。”他側了側頭,示意我不喝可以倒進江裏。
我偏過頭去,小舟江中行,拋卻萬重山,過去種種,已經漸行漸遠。這兩個月裏,該流的眼淚都流盡了,不管怎麼說,元烈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司馬映要誅滅王家,六叔之死也不能遷怒於他。狸奴九命,我一日不死,便要好好活下去,這也是母親的心願吧。
我端起藥碗,一氣喝完,又狠狠用袖子抹了抹嘴。元烈抿著嘴角,似有笑意,一言不發,轉身回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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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淡銀河垂地,舉頭一輪白玉盤,好似母親弈秋園裏的月,比任何一處都大而明。我輕舒一氣,水闊山遙,千裏共月,最易惹相思。元烈坐在紅泥小爐旁吹蕭,簫聲裏,仿佛有鐵馬冰河破長夜而來,把這月光吹得更清寒了。一曲未完,江風襲來,簫聲嘎然而止,元烈取出腰間的折扇護住爐火。那是一柄素麵竹骨的扇子,沒有題字。我下意識摸了摸身側,青兕所題的折扇,已經毀於建康宮門前的那場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