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石草堂醒來的第一個清晨,院子裏又覆了厚厚一層積雪。可惜有雪無梅,隻有光禿禿一棵碧桃,了無生趣地橫生著枝節。
嬤嬤替我把手上的木片拆了下來,百日已到,無需再綁。手腕失去了倚恃,立刻無力地垂落下來,我努力試著握拳,但縱有渾身力氣也使不上勁。我咬咬唇,隻能佯裝不在意,抖了抖袖子,將左手藏到裏麵去。
屋子裏擺著筆墨紙硯,許久沒有動筆了。右手握起筆,蘸墨,本想靜下心來好好寫會兒字,沒想筆尖一觸紙,就手不應心地寫了一紙今草。筆筆糾結,急就而成,寫得雜亂無章,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忿然將筆扔出窗外。墨汁在半空中甩出一道弧線,一滴滴落在潔白的雪麵上,四散暈染開來。
“小小姐!”嬤嬤憂心忡忡地喚我。我回過臉去,定了定神,笑道:“我們去白石先生那裏問個安吧,他到底是我先生,要以師禮待之,不可以不周到。”
嬤嬤似乎有些不情願,但還是隨著我去了。
夏生領著幾個仆從在先生的院落裏掃雪,一見我,便熱情道:“小姐早啊!我家大人一大早就上朝去了。囑咐我照應著家裏的事。大人說了,小姐若有什麼需要,隻管差遣我;小姐若想吃什麼,隻管吩咐廚子;小姐若要使錢,也隻管跟帳房要;小姐若打算出門,我就跟著……哦,大人的書房在那裏……”夏生用手一指,匾額上赫然寫著“束高閣”三個字,他繼續背書似地向我報告,“大人說,小姐要是有興趣,裏麵的書籍可隨意翻看……”他見我對那書房似乎沒有什麼反映,又挑眉弄眼地補了一句:“我家大人對小姐可真是不一般,這書房,就連二殿下來,都不讓隨便進去呢。”
我不知道這書房到底有什麼稀奇的,更不知道這二殿下又是何等樣尊貴的人物,隻好朝他笑道:“我既是來求學的,那就請小哥哥帶我進去看看吧。”
夏生撓了撓頭,半張著嘴,好像還有話要與我說,大概是先生出門之前嘮嘮叨叨交代了許多事,隻是他一時想不起來了,隻得邊捶著腦袋,邊為我引路。
白石先生的書房素雅幹淨,沒有過多的擺設,一隅案上有殘局未了,我隱約記得,這好像是去年仲秋,母親和元烈對弈的一局。我緩緩走近,疑似故人曾來,心頭百味陳雜。
棋盤邊上壓著一張字條:吾年幼家貧,為讀書,日裏帶經而鋤,夜間螢囊映雪,焚膏繼晷,不以為苦。今幸有藏書百城,卻無少暇,無奈束之高閣。望狸奴代為讀之。白石。
先生的字雖瘦,但有古風,甚至,還能咀嚼出幾分王家先祖的味道。我端詳許久,左手的手腕又隱隱生出痛來。
繞過幾隻頂梁的書架,才發現束高閣裏麵曲徑通幽。書房是連著打通的好幾間屋子,曲曲折折向內延伸,比外觀看上去的大了許多。兩旁木架子上滿是古籍善本,藏書之盛,以我昔日在南朝所見,蓋莫能比。我隨手抽取一本,牽連出淡淡芸香,緗帙為套,書頁空白處,還有不少白石先生的墨跡。我“噗哧”笑出聲來,這字還真有幾分像他本人,細長高挑,雖瘦卻不失其肉。
我拂去封麵上的薄塵,將書擺放回去,示意夏生繼續帶路。這書房九曲十八彎,若沒個熟悉的人指領,還真是要迷路的。最後我們從另一個門走了出去,眼前就是我居住的桃園。夏生說:“束高閣一共兩個出入口,裏麵的書架陳設是大人按照九宮八卦陣所建,一般人進去都會迷路,小姐下次再去,記得喊上我。”
我點頭稱謝,才發現桃園邊上有間小屋,門庭前的積雪已經掃淨,大白天的,還有隱隱燭火,好像有人在此居住。“那裏麵住的是誰?”我問。
夏生順著我指得方向看去,答道:“沒人住,裏頭供奉了老夫人的牌位,大人常來祭奠。”
“嬤嬤,我們寄住在先生家裏,也該去給老夫人上柱香吧?”我道。
嬤嬤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我看向夏生,夏生使勁撓著頭皮,好像還在尋思,先生出門的時候,到底有沒有交代過這件事。大概最後也沒有想起來,隻好咧著嘴笑道:“那小姐就請吧。”
屋子很小,打掃得纖塵不染,供台上擺放著新鮮的瓜果,一盞長明燈幽幽地燃燒著。案上的亡疏沒有冠夫姓,是先生的字跡,隻寫著:先妣葉氏諱桃兒之靈位,不肖子葉白石。
葉桃兒?我喃喃默念,好熟悉的名字,曾幾何時,是聽到過的……
“桃葉複桃葉,桃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桃葉複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我不禁在心裏哼唱起這首曲子,連帶這個名字也被我從塵封的記憶裏翻揀出來。這是十裏桃葉渡最膾炙人口的曲子,相傳是我祖父遊曆此處時為新納的姬妾葉桃兒所作。但我從未信過這捕風之詞,因我從未聽過,王府中曾有女眷,名喚葉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