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與君塞上行(1 / 2)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帶我在深夜裏逃亡。元府裏有秘道,可以直通西宮,西宮裏也有秘道,可以直通長安城外。

曾經的崔巍樓闕,全都已經付之一炬,隻剩下殘垣斷瓦,可憐焦土。漆黑的甬道裏,惟有墨童手裏有一點微弱的燭火在指引方向,腦海裏再次浮現出拓拔王妃明媚的笑顏,我不由得去摸了摸懷裏的金人……拓拔烈的手很冷,抓得我有點疼,好像害怕我會跟不上他的步伐。借著那點螢火之光,我看見他斜飛入鬢的眉,和氤蘊著濃重水氣的眼睛,宛如記憶深處,江南水墨裏的脈脈遠山,一池秋雨。

夜出漢家城,朝來塞上行。拂曉時分,馬車前懸掛的一盞寒燈被熄滅。我們已經逃出了長安,要去往離江南更遠的雲中。

墨童在外駕車,四圍布滿了挾弓擎箭的影衛,元府裏看門的老奴一反常日枯木朽株之態,胯刀躍馬,開道在前。

拓拔烈蜷縮在車廂的一角,閉目養神,安靜得就像一隻受了傷的野獸。那是充滿了戒備的動作,好像隨時都要躍身再戰。他幾乎一個晚上都保持著這個姿勢,甚至感覺不到他呼吸時候的起伏。

我再一次爬了過去,把手放在他的鼻尖低下,感覺他微弱的氣息。我一夜都沒有入睡,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探一次他的鼻息,直到確定他還活著,我沒有被再一次拋下。

他呼吸的節奏輕而緩,是還在熟睡吧。我安靜地退回自己的位置,拿出懷裏的小金人,漠然地與它對視……

“我是不是答應過要告訴你的?”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又有些啞。我沒有回答他,他也沒有睜眼,隻是音調平板地敘述著,淡淡的,像是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小孩子在背一本已經讀得爛熟的書。

“我是父皇的第四個兒子,母親是代國皇後,她有兩個孩子,三皇子拓拔浩,還有就是我。母後生我的時候是難產,當時的情況很危險,她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就懇請我的父皇立她的大兒子,也就是拓拔浩為太子。嫡長子繼位,原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父皇當即就下了詔書……母後生下我之後,身體就慢慢地康複了……

可是鮮卑有著和匈奴人一樣規矩,殺母立子。已經詔告天下的事情是不可能再收回來的,父皇和母後的感情很好,他不會真的去殺她。皇宮很大,娶了我母親之後,父皇就沒有再立妃,後宮裏要藏下一兩個人根本不是問題。於是,就一直對外宣稱,代國的皇後已經死於難產。當年的北方很亂,到處都在打仗,沒有人會去理會和追究這件事情。就在當年,我有一個小姑姑病死了,母後就住進了她的宮,頂替了她的名字。

再後來,苻又臣的軍隊攻破了雲中。當時劉圭的軍隊在北方所向披靡,聞者喪膽,但凡他攻破的城池和國家,皆以滅其統治者全族作為結束。後來他攻破洛陽,晉懷帝麵縛輿櫬,也沒有逃過一死。文人們用筆來撻伐他的凶殘無道,但在那樣的時局裏,這才是最為快速和有效的解決辦法。

所有劉圭征服過的地方,隻有代國是一個例外。我的父皇投降以後,被冊封為代王,繼續保有了原來的土地,隻需每年向劉漢進貢。他的四個兒子,也都得以保全……這些……都是因為我的母後……

我的母後並非鮮卑人,我的身上有一半漢人的血統。她出身於京兆杜氏,就是和你母親齊名的‘北杜’……

母後離開以後,父皇開始不理朝政,每天喝酒,後宮裏慢慢充斥了各色各樣的女人……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得到過冊封,或者再懷過他的孩子。我知道他一直忘不掉我的母後,一個男人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家國妻子,最後又隻能以醇酒美婦自戕……

母後離開的時候,我尚在繈褓,自我記事起,父皇就是那個長醉不醒的樣子……他偶爾清醒的時候,其實對我和三哥還不錯,但我一直和他不親……在那個宮裏,和我最親的人就是三哥……

三哥喜歡道術,有菩薩心腸,這樣的人並不適合作為一國的儲君。可我不會去殺他,如果他做皇帝,我並不介意自己隻是青兕先生,我可以為他出仕,然後歸老於山林……

年節的時候,我身在劍閣,等我聽到噩耗時,已經來不及了。我匆匆忙忙趕回長安,去阻止母後參加那年的皇家宴會,原本每年都是三哥來長安朝賀的……拓拔宇認得出她……

那一天晚上,她哭得很厲害……”

他漂亮的唇上下翕合著,平靜地描述著一切,好像這個故事與他並無牽扯。我安靜地聽著,一直不說話,他也不再說話。很久很久,他都維持著同樣一個姿勢,也許又睡著了。

拓拔烈幾乎是以一人之力遊說於列國之間,天下再度分封,七雄並出,作為青兕先生,他的這個局已經臻乎完美。可他到底不是神,也有失算的時候,麵對死亡,一樣的無能為力。母親,還有同胞手足,在這場殘酷的遊戲裏,作為唯一的勝利者,同樣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