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至 (六上)
在程名振的記憶裏,自從父親出事之後,凡是比自己年長的男子,很少有人對自己善意地笑過。像老瞎子這般在笑容中充滿欣賞與期待的,更是世間僅有。一刹那,他心裏居然湧上了股被關愛的感覺,不顧行動艱難,殷勤地替老人添飯夾菜。
“老實吃你的吧,叮叮當當的,吵得人煩!”老瞎子不願意受人伺候,笑著命令。
“我,我盡量小心些!”程名振用衣服將鐵鏈纏了纏,繼續替老瞎子忙活。老瞎子說了幾次說他不聽,板起臉來,佯怒道:“沒事獻什麼殷勤。好好吃飯。吃飯了老老實實想脫身之策去。你自己不能幫自己的話,沒人能救得了你!”
“師父,師父年紀大了。我,我……”程名振在這個時候根本沒顧及到自己是死到臨頭之人,反而一心想著給老人些力所能及的回報。
老瞎子臉上雖然一刻也沒有正經,心卻也被少年人的行為弄得暖烘烘的。伸手戳了對方一下,繼續數落道,“就懂得拍馬屁!有這本事,你怎地沒將姓林的哄住。哄我這老瞎子有什麼用?不過是一個即將入土的棺材瓤子罷了!”
“師父,師父對我好,我伺候師父是應該的!”程名振想不出太恰當的言辭,所以據實回答。“其他人,本來就想利用我,所以我拍不拍馬屁,要看心情!”
“你這小子還總有一番道理!”老瞎子被程名振的話給氣樂,繼續點著他的腦門教訓。“你怎麼就知道我對你不是也包藏著禍心。說不定隻是為了利用你,轉頭就把你給賣了!”
“師父不會害我!”程名振紅著眼睛毅然搖頭,“師父將寶藏的秘密交給別人,就為了換我多活幾天。即便師父轉頭把我給賣了,也換不回來同樣的價錢。徒弟雖然不太聰明,但別人對我的好歹還是勉強能分清楚的。”
說到這,他鼻孔裏麵又是一酸。林縣令、張金稱、張亮,這些曾經與自己有過交集的人,沒一個不是抱著相應目的。包括好朋友王二毛,跟在自己身後也是為了尋求武力庇護。這些年來,除了娘親外,唯一別無所求地與自己真心相待的,也僅有兩個人而已。一個是女土匪杜鵑,另外一個就是剛剛拜的師父。
“行了,行了!”見程名振真情流露,老瞎子不耐煩地擺手,“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兒小挫折算什麼?你不是笨,而是聰明卻不精明。說到底,還是閱曆太少!師父告訴你一句話,你今後記住了,能用錢換來的東西,都不是最珍貴的東西。什麼東西都沒你自己的命重要,所以別人給你再多的好處,你也不能將命賣給人家,包括師父我在內!”
“嗯,嗯!”程名振連連點頭,似懂非懂。
“你很在乎錢麼?”老瞎子見他滿眼迷茫,放下飯碗,低聲問道。
這個問題讓程名振很是尷尬。書上曾經說過,品德高尚的人應該藐視財富。但他自己的親身經曆卻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如果不是因為家中缺錢,他不會到碼頭上做苦力,也不會認識張亮。如果不是因為缺錢,他也不會放著好好書不讀,去應征什麼臨陣磨槍的鄉勇。進一步講,如果不是因為錢,他甚至不會受縣丞職位的誘惑。當然更不會輕而易舉地跳入林德恩等人設下的陷阱……
小心翼翼看了看師父的臉色,他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弟子不是在乎,而是給窮怕了。弟子當初就是因為付不起二十吊聘禮,導致婚期被嶽父一拖再拖。弟子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全因一個‘窮’字。所以,弟子以為,人兜裏多些錢,說話就多幾分底氣。如果連吃飯都要看人臉色,再硬的骨頭,也終有磨軟的那一天!”
“唉!”聽了程名振的話,老瞎子喟然長歎。少年人說的句句都是實情,雖然這道理聽起來實在有些令人堵得慌。“藏在山中那些寶藏,其實不算什麼。李老酒他們命中無財,取了反而是招禍上身。你坐過來,讓師父好好為你相相麵。為師看你的天庭飽滿,應該不是短命的相!”
程名振曾經親眼看到老瞎子三言兩語將李老酒的家事算了個**不離十,因此對師傅的神算本事頗為信任。聽到師傅要替自己相麵,趕緊答應一聲,將胡凳挪了挪,湊到師傅身邊。
借著油燈,老瞎子仔仔細細端詳自己新收的弟子,反複打量了好幾遍,方才低聲說道:“你的災難快到頭了。但前途卻很難預料。你這個人,是染霜金桑的命格,少時吃苦,老來或有富貴。但心性卻不甚堅定。做事容易衝動,往往不計後果。一念之差,也許大善,也許大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