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雀 (三中)
竇建德既沒三個腦袋,也沒有六隻臂膀。他長了個河北百姓中很常見的大高個,長腿寬肩,身子骨很結實,一看就是能馬上掄刀的主兒。由於早年間長期風吹日曬的緣故,他的膚色有點兒深,再加上兩條濃重的眉毛,襯托得眼睛格外明亮。但是這雙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眼神卻不淩厲,而是帶著一點點戲謔和調皮。特別是在他開口笑的時候,目光會變得愈發柔和、輕鬆,就像一個貪玩的孩子在玩著一個永遠不會厭煩的遊戲。
程名振在帶領洺州軍將士在清河郡的臨清縣迎住了竇建德的大隊人馬。作為新歸附的部屬,他不敢勞動主公千裏迢迢地前來探望自己,所以才選擇了這個既能表達出自己的敬意,又方便下一步任何動作的落腳點。顧名思義,臨清縣肯定距離清河很近。竇建德如果想繼續攻擊楊善會,這裏可以作為臨時屯糧和收攏傷患所在。憑借城外永濟渠便捷的水利,大軍向北兩個時辰便可以抵達清河城下。而萬一發生什麼難以預料的變故,洺州軍也能迅速後退,撤過漳水後憑險據守,不至於落個雞飛蛋打的下場。
“你小子啊,把我老竇當成什麼人了!”一眼就看出了程名振心裏鬼主意,竇建德搖頭苦笑。“你放心,隻要我老竇在這兒一日,平恩縣還有巨鹿澤那邊的一畝三分地都是你的,誰也不會染指!”
沒想到竇建德說話的方式如此直接, 程名振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起來。“屬下隻是前來迎接主公,並沒有別的意思!”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感覺到嘴唇發幹,心裏發緊。但同時卻不停地告訴自己,“沉住氣,沉住氣,別露怯,千萬別露怯!別被人三言兩語糊弄住!”
最好交情見麵初。前幾次的痛苦經曆,讓他已經不肯輕易去相信任何人,無論對方是慈祥長者還是粗爽豪傑。想當年,林縣令、張金稱這些人,最開始的時候何嚐不是對他客氣有加。但過後呢?還不是漸漸都露出了獠牙?盧方元臨死之前那句話問得好,如果竇建德真的像王伏寶描述的那般醇厚,他如何坐得上豆子崗大當家的位置?
狼群中頭狼的位置是靠牙齒咬出來的,而是不是靠仁義道德。如今的程名振已經不是多年前的那個程小九,他永遠會在心底保存一分理智,一分懷疑。江湖上賜了他一個綽號叫“九頭蛟”,程名振自己知道這個名字有點言過其實。他隻是想讓自己和身邊的人活得安全一點而已,為此性格變得謹慎有餘,進取不足。倘若真的能長九個腦袋的話,肯定隻有一個腦袋向前,其餘八個都朝著後方。
竇建德又笑了笑,也不點破程名振的話與他的表現有多少矛盾之處。年青人的想法很好理解,換了他跟對方易地而處,他也會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隻不過他當年這一手兒就玩得很嫻熟,玩得讓人無法挑出紕漏。而程名振的在這方麵明顯火候還欠一籌,言談舉止都透出一點點扭捏和生澀。
“小九哥和娟子姐怕大軍糧食接濟不上,所以提前做好了準備。為了把軍糧運到臨清,他可是動用了好幾萬民壯呢!”怕剛一見麵雙方就起隔閡,竇紅線策馬上前,笑嗬嗬地向竇建德解釋。
在自家哥哥麵前,她的聲音不知不覺地就帶上了幾分少女固有的嬌憨,讓所有人聞之目光都立刻一亮。特別是幾個跟在竇建德身後的年輕將領,本來看向程名振的目光還有幾分雞蛋裏挑骨頭的味道,此刻全部心思卻都被她吸引了過去,再顧不上爭風吃醋。
“你呀,這次任務完成的不咋地!”竇建德又搖了搖頭,臉上寫滿了愛憐之色。受到他的拖累,竇家被官府滿門抄沒。當初的上下三十餘口除了他自己之外,隻剩下自己的兒子和這個比他小了近二十歲的妹妹。所以無論這個妹妹做了什麼事情,竇建德都不會太較真兒。
“我又怎麼了,不是將話原封不動替你傳到了麼?”竇紅線不依不饒,撅著嘴巴問道。
“我不是說了麼?不想驚擾程兄弟那邊的百姓。他們那不容易,從春天打仗打到仲秋,唉……”竇建德低聲抱怨,解釋的意味明顯多過了指責。
後半句話他是說給程名振等人聽的。竇家軍現在兵精糧足,真的沒必要再敲詐洺州軍那點家底兒。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甭說他一直對年青人很欣賞,即便心裏邊充滿了對年青人的厭惡,他也不會做那些趁人之危的沒眼力架兒事兒。大夥相處的日子不止是眼前這幾天,今後熟悉了,相互間自然會了解對方的性情,看出對方是不是真心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