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瞬華(1 / 2)

雖立了春,洛陽城內寒意未消,夜幕低垂,北風颯颯,如尖石利器般敲擊著窗欞。

王嬤嬤從夢中驚醒,迷糊間瞧見對麵床榻上帷帳卷起似是無人,頓時睜大眼睛輕輕喚到“夫人——”,

起身點上燈,她方瞧見屋外院子裏一棵古槐樹下一道纖細的身影靜靜而立。

她長長歎了口氣,伸手推開門,在撲麵而來的冷風中打了個哆嗦,待看清屋外女子的形容,不覺打了個更大的寒顫,一邊趔趄著向外跑一邊急急脫下披在身上的衣服。

“才剛開春,夫人的喘症一直沒好,怎好穿得這樣單薄?若是又凍壞了,如何是好?”

郭舜華動也不動,笑著任由王嬤嬤將自己裹成一團。

“夫人如此不顧惜自己的身子,若是有個好歹,小郎君要如何是好?”

郭舜華從衣袍間伸出凍得僵直的手,挽住王嬤嬤的手臂:“嬤嬤穿得也單薄,我們進屋。”

待關上屋門,王嬤嬤一麵收拾被褥一麵喚郭舜華上榻暖和暖和身子。

郭舜華斂住笑容,走到床榻邊坐下,一雙大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忽明忽暗:“嬤嬤,我心意已決。”

心意已決?王嬤嬤一驚,雖然不知她心意已決什麼,但是夫人每次心意已決準沒好事。

定國公府上門提親時,闔府爭論不休,女郎跑到老家主麵前道:“一願世清平,二願爺娘身長健,三願生死白頭兩相悅,十一娘心意已決。”

後來朝局動蕩,權臣篡位,郎主要秘密出逃追隨懷王,夫人因有身孕,不便舟車勞頓,便當機立斷道:“郎君隻管單騎而出,妾心意已決,絕不與君同去。”

待到郎主一去不歸,另娶佳人,陛下登基召她入宮為女官,派了皇後來勸,她又斷然拒絕道:“婦人貞吉,從一而終。罪婦心意已決。”

王嬤嬤歎息一聲:“夫人,如今不同了,小郎君長大了,您得多多想著小郎君。”

郭舜華小聲抽泣起來:“快十九年了,我的頡兒已經十八歲了,他父親這個年紀已經騎得最烈的馬,射得最準箭,詩書禮樂無所不通,洛陽城內無人不知。”

“而我的頡兒,從一落地就被困在這個小院子裏,隻能日複一日的跟著我抄書習字,尋常人家的兒郎尚且能出去見識市井百態,我的頡兒竟連院門都不曾出過……”

王嬤嬤忙上前將郭舜華攬入懷中:“小郎君他天資聰穎,便是啟蒙晚些……”

“他派人來接了我們了…….”

派人來接?誰派人來接?王嬤嬤打了一個激靈,悄聲道:“夫人是說……”這院中內外戒備森嚴,她們主仆何曾能與外界遞送消息?

“莫非這院中——有郎主的人?”

郭舜華冷冷一笑:“咱們這位陛下是怎樣心思縝密之人,他派來的看守,怎會混進別人的細作?”

郭舜華起身吹滅燈又回到床邊坐定:“嬤嬤,當年阿娘不是一直懷疑定國公府來提親前我們之間是否早有相交麼?”

她是南陽郭氏女,郭氏百年來便是中原望族,她的高祖曾任南陽太守,到了前朝末年,上位者昏聵,高祖便辭了官,遷至洛陽,誰知又趕上了朝局動亂胡夷南下。

高祖和曾祖在亂世裏苦苦鑽營堅守,才勉強維持住家業,沒有像別的世家大族一般或分崩離析或舉族南遷。

待到出生胡族的燕武帝一隻鐵騎蕩平了北方群雄,她而立之年的祖父剛剛從曾祖手中接過家主之位。

燕武帝和那些在亂世中乘火打劫的草莽土匪不一樣,是個有宏圖偉略的英主,他深知要穩定政權兼並南朝一統天下就必須安撫依靠漢人的世家大族,而郭氏曆經戰亂滄桑盛名之下已是滿目瘡痍。

燕武帝和她的祖父一拍即合,燕武帝在祖父的建議下推行漢人官製、任用士族子弟,重開經學筵席。

而祖父也投桃報李為燕帝的宏圖大業出錢出人搖旗呐喊,雖然有失士族一貫以來超然獨立的品格,但是這是讓郭氏繁盛下去的機會。

隻有一樣,族中諸人哪怕是旁支庶出也從不與外族通婚。

當初燕武帝也曾試探過要納郭氏一位庶出的女郎為夫人,被祖父以“小妹頑劣,難合宮規”的理由擋了回去,燕武帝雖然不悅,但沒有強求。

其他勳貴看到連皇帝都撞了一鼻子灰,自然也都紛紛收了結為秦晉之好的心思。

是以,郭氏族中的郎君女郎那怕是娶嫁沒落的清流也不和異族的豪強新貴聯姻。

祖父說,這是士族最後的堅持與驕傲,直到她沒了堅持,失了驕傲。

身為嫡出的女郎,郭舜華在同輩中排行十一,她不是郭氏諸女中姿容最盛的那一個,卻是最被外人知曉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