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懷中的少女麵色紅潤,呼吸輕柔,隻是沉睡中還蹙著眉頭,似有心事未解。
簷外雷霆滾滾,姬弘恍若不聞。他是長生不死的龍,看過世間萬般愛恨執迷、無常聚散,他本該比所有人更明白,天道無情。因果早已鑄定,任誰也不可更改。但此刻,玲瓏倚在他胸前,她是暖的,她是他的。
如果能一直這樣,那該有多好。
是妄念。但他本就是逆天的妖龍,不必作衛道的神君。
將人安置在塌上,姬弘伸出兩指,輕觸玲瓏前額。記憶如煙似霧,被勾出魂竅,往昔的一幕幕在空中鋪展開來。明明滅滅,看得人五味雜陳。
指尖輕轉,截下其中一段。它在半空盤旋團縮,凝成煙色的寶珠,落入姬弘手心。
“睡吧,玲瓏。”他俯身,輕吻少女額頭,千絲萬縷,被修剪過的記憶重新彙入她的魂竅,“睡醒了,一切都會好的。”
……
玲瓏醒來時頭痛欲裂。
姬弘說,她誤觸了夢貘頜骨,中了魘毒,昏睡了三個多月,方才轉醒。玲瓏努力回憶,卻對這事一點印象也沒有。許是睡得太多,頭腦混亂了。
“整理材料的差事,還是交給小白。它是天生靈玉之體,百毒不侵,又熟記館藏特性,總歸安全些。”姬弘敲敲她的腦袋,“聚流離你以後少去。”
作為白龍館的庫房,聚流離中儲藏著凡間曆代的古籍珍玩、三山十州的天材地寶和姬弘製作的各色器物,是神異齊聚之地,卻也潛藏危險。出了這樣的事,玲瓏自覺理虧,不敢反駁,隻得悶悶地答:“哦……那夢貘骨也不知什麼樣,下回我得躲遠些。”
姬弘將手邊正待打磨的梳子遞給她:“喏。”
玲瓏驚訝,並不敢接:“這是用那夢貘頜骨做的?”
“嗯。”見她縮手,姬弘笑笑,“怕什麼?蒸煮幾番,早去了毒,這骨梳能給人催夢、助眠,不礙事的。”
她這才放心,接過梳子把玩。骨梳長約三寸,觸手生溫,雖然還沒打磨,但確實像件益氣養生的寶貝。“催夢助眠?”玲瓏不解,“一夜無夢才是好眠,多夢怎麼睡得好呢?”
聽得這話,姬弘眼眸輕轉,像是想起什麼隱秘的趣事:“那是個有趣的客人,她要的東西,自然也別有一番意趣。”
沒幾天便是中元節,傍晚時分,有人上門取貨,那是個眉眼纖細的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皮膚白皙細嫩,身上卻是半新不舊的斕衫胡帽,做男子打扮,看著是個替深宅貴婦跑腿的婢女,並無什麼特別之處。
玲瓏小聲問姬弘:“那人自己不來?”
姬弘笑道:“這位就是定製骨梳的客人呀。”
原來竟誤會了,玲瓏不好意思地朝女子笑笑。姬弘斜倚憑幾,坐在案後不動,玲瓏知他懶得理人,隻好起身,幫忙把桌上裝著夢貘梳的小盒拿給客人。
姬弘見女子接過木盒,懶懶向她伸出一隻手,一聲未出,卻顯然在要報酬。
白龍館所售器物皆由姬弘親手打造,用料珍奇,各具神異,能滿足客人的任何欲求,但這裏的交易不收錢財,若求一物,必須用心中最珍視的東西交換。
女子眼眉低垂,似有不舍。她打開木盒,看向骨梳:“真有他們說的那麼靈嗎?”
姬弘輕嗤:“你說呢。”
“好。”女子狠狠點頭,合上蓋子,從懷中取出一方絹帕,上前兩步,交給姬弘。姬弘看了看,收入囊中,滿足地眯眼。玲瓏覺得好笑,他這樣,哪有龍的影子,倒像隻飽食欲睡的貓。
姬弘沉迷於製作與收藏器物,卻對交際客套毫無興趣。一旦銀貨兩訖,他便意興闌珊,沒有當著客人的麵打起嗬欠來,就是他為維持體麵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送客自然是由玲瓏代勞。自她被姬弘從火場中救出,收留在此,四五年間迎來送往,見過的妖魔鬼怪、精魅神獸不計其數,能被姬弘稱一句“有趣”的卻是不多。玲瓏一路將這女子送出巷口,也沒看出她一個凡人,究竟哪裏“有趣”。
回來問姬弘,他道:“這人所求,不為自己,卻要替別人討個公道。天道無情,世上多的是不平之事,哪有那麼多公道可討?她區區凡人,不名一文,偏要去管一樁沒人記得的舊事、沒人想管的閑事、沒人敢惹的禍事,不是很有趣嗎?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難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