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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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照六年春奉迎皇後大婚當日,皇城內處處搭起了飄揚的綢緞彩架,自上林延壽門至未央宮長長的走道上,鋪上了新織的紅毯,沿途夾道置放了四百對鳳紋燈座,裏頭燃燒的龍鳳喜燭,將夜空照耀得一片紅融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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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燦燃燒了一夜的鳳紋燈座,在天明後,由宮人高舉滅燈罩一一掩熄,此時,東方的天際染上了層層朝霞,遠處靜臥的巒山叢嶺,披罩著淺色金光,再朝天頂一看,天際也漸漸地自淡粉轉為淺藍.當朝曦的第一道光芒自山頭那端射向天際時,即將入宮的皇後在宮女的攙扶下,身著黃色鳳紋錦服,背披五彩繡帔,頭戴金鳳盤繞冠,珠翠盈滿髮後垂髻,手執金玉如意,款款自儀鳳院登上鳳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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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人所抬之鳳輦行至上林延壽門,在即將進入未央宮前殿時,皇後由宮女攙扶下輦,徐徐步行上階來到殿前,經由禮部尚書迎至未央宮宮門前拜見皇帝,之後,再由禮部尚書捧讀玉冊,鴻儒正卿贊禮引導皇後跪伏聽命,讀完策後玉冊,緊接著,一旁的文華殿大學士捧來皇後寶璽,武英殿大學士則是捧上皇後璽綬,交由未央宮總監跪接,轉授給宮眷佩在皇後身上,皇後再向皇帝跪伏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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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亮壯麗的龍笙鳳鼓緩緩奏響,階下眾臣叩送皇帝離席,隨後眾臣起身,皇後旋身麵對未央宮前滿朝文武群臣,再緩慢地坐上鳳椅,右捧皇後寶璽,左執金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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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階下的群臣在皇後入座後,準備就位行禮奉後大禮.屏息以待的靜默中,在天鑼驟響、法號齊鳴那一刻來臨時,整齊拂披衣袂的聲響倏地傳來,當下,成百上千的朝臣,伏地朝皇後以叩首大禮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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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娘娘千歲千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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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徹雲霄的呼賀聲,直上九天青霄,同時,也驚飛了未央宮旁滿林飛鳥.亂不成行的飛鳥,紛紛振翅橫越過湛藍的天際,淒冷清風迎麵徐來,微微拂動了皇後頂上金彩鳳冠的珍玉懸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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繃緊了身子站在未央宮上接受群臣朝見的皇後,在一片刺目的朝陽中,在宮階下見著了身為宰相的父親,與那些原本和她血親相連的宗族群臣,她竭力隱忍下雙臂的抖顫,強行壓抑著心中龐大的惶恐和不安,將手中沉甸甸的禮器握得更穩,並努力挺直背脊,仰起螓首,迎向迷炫得教人幾乎睜不開眼的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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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皇後鳳舞,芳華十三,入主未央宮.※

※纖纖蘭指,握住了藍釉瓷筆,龍涎香的氣味,淡淡地在雪白絲絹上飄沁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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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筆的鳳舞,漫不經心地寫下一行娟秀的墨跡.浮雲若夢,浮生如斯,人生,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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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人生即是如此,但,下筆的她,生來就與天底下的女子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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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乃金枝玉葉、禦授天命,高高位居六宮正統,貴為一國之母,宮中的一切,即是她一生將統禦主宰的所有。但,這隻是外表上看來,事實上,世事並非是僅次於聖上的她所能掌握的,至少,她的命運就不能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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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廣大清寂的未央宮中,這些年來,她隻是個備受聖上冷落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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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宮中人盡皆知,美其名為一國之母的她,充其量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皇後,後宮的實權,全都在以一雙纖纖玉手,就能掌握聖上那顆心的靈妃手中,而她,不過是因宗族顯赫,世代均在朝為相,故由太後親擇策立的後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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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年少、因無子,也因與她年歲相差了十歲毫無夫妻情分的聖上,在大婚後即投入西宮溫柔多情的靈妃懷抱,不臨幸於未央宮,使得她的後位初立不久便岌岌可危,但她卻因主動奉養太後,故而能在太後庇護的羽翼下,避開宮中三千粉黛的明爭暗鬥,也勉強保住了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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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燈映壁,探房風冷。這寫照,深刻真切地詳述了她入主未央宮後四年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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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這些年來,她不時想起未進宮前的自由與歡樂,在這座層疊如迷宮的紅牆綠瓦外,那朗朗無邊的天際下,她不過是個不解世事、花樣年華的女孩,她隻是個……跟在娘親與姊妹的身邊學習女紅,或伴在爹爹的身邊讀書習字的官家女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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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至春日來臨,皚皚大地冰霜褪去,替換上一襲嫩綠的翠服,她與府內眾家姊妹及女婢們,在青青河畔的楊柳樹下,迎風爭放彩色紙鳶,或是春末時在院中採摘花兒趕製香枕,每當秋日來臨,她總愛身著鵝黃色的衣裳,在金黃色葉片紛紛飛落的銀杏樹下,旋身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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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短暫卻繽紛的日子,是她身處在深宮盡處裏最大的惦念,也是她十七年歲月裏最珍貴的回憶,隻可惜,往事走得太遠,她無力去追回,也容不得她步出宮門去將它尋回,她隻能噤聲閉口,在宮中努力學習婦德,並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做個他們都希望見到母儀天下的尊貴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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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道,在她恭謹得宜的笑容下,掩了多少淚,又藏了多少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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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麼渴望,卸下雲鬢上的十二金簪、額前的翹首鳳珠,褪下這一身繁瑣沉重的鳳服,讓無時無刻不都緊繃的身子能獲得片刻的舒坦;抑或是像其他同齡少女一般,日日恣意地歡笑暢樂,而不是隻能當個必須時時刻刻皆注意行止的賢淑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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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奢望終究是奢望,在這座未央宮裏,唯有一日接一日的白畫,一夜接一夜的深宵,歲歲年年無情地吞噬著她的花樣年華.在宮中住久後,她一點一滴地察覺,她心中所寄藏的渴望漸漸淡了,以往,她所懷有的夢想與希望,正逐漸如塵如霧般地消逝,更令她覺得可悲的是,現下她最大的心願,僅僅隻是希望當她百年之後,她能夠逃離這座深宮回到故裏,葬在故鄉那棵心愛的銀杏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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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在書案前,就著所剩不多的回憶,懸筆在絲絹上行書的鳳舞,正欲將往日相思託寄筆下訴,好將記憶中歡樂的片段書至絹上時,她的筆勢忽地一頓.「雲容。」她朝一旁隨侍的宮女輕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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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貼身宮女雲容隨即靠上前恭謹地彎身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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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舞仰首望向一派熱鬧的外頭,「殿外何事如此嘈雜?」鮮有人至的未央宮,今日怎會一反往日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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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娘娘,是寶林殿所請的高人入宮了。」早就派人去問過一回的雲容,立即如實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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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林殿?」她蹙了蹙黛眉,「太後請了什麼高人入宮?」難道長年禮佛的太後又想辦什麼法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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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您不知道嗎?」陪侍在另一旁的蘭臺神祕地朝她眨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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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蘭臺刻意拉長了音調,雙眼還滴溜溜地四下張望了一番,「太後所居的寶林殿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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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舞想也不想就駁斥,「無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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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太後近來夜不安寢,宮人們都說得繪聲繪影。」見她不信,雲容忙不迭地加入說服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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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無恙吧?」隻在乎太後安危的鳳舞,急急站起身,有些責怪地睨向她們,「怎麼發生了這事都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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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容立即靠上前想扶她,「娘娘,您要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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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駕寶林殿,我要去見太後。」鳳舞挪開欲扶她的手,自個兒提起裙襬疾步朝書齋外走去,在午後的燦日下,搖曳的裙襬捲起一層層疊浪般的刺目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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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母後──」來到寶林殿的鳳舞,大禮尚未行完,就已被一臉興匆匆的太後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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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多禮了。」滿麵喜色的太後直拉著她來到殿門前,「妳來得正好,快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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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太後仰望的麵龐,不明所以的鳳舞隨之看去,高大的朱色殿門上,經畫匠的巧手彩繪修潤過後,兩尊栩栩如生的武將矗立其上,左邊門扇上,一人身著斑斕戰甲,麵容威嚴,姿態神武地手執金色戰戟,另一邊門扇上,一襲黑色戰袍的男子,神情則是顯得優閒自適,兩手並無神兵或利器,隻是探出一掌,輕撫著坐立在他身旁巨大的金眼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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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遲疑地啟口,「母後,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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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神。」笑吟吟的太後見她滿臉不解,愛憐地拉過她在她耳邊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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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神?」原來門神是生得這個模樣啊。但既是守衛之神,怎麼上頭那名黑服男子,模樣看起來悠哉自在,一點也不似另一尊門神該有的威武懾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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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邊伸出手邊向她解釋,「左方的這位,名喚神荼,右邊的這位,名喚鬱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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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鳳舞轉過身,恭恭敬敬地探問:「您特意請人將他們繪在門上,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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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麵帶喜色的太後,經她一問後,霎時刷白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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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有些懼怕地瞥看四下一眼,再拉過她,在她耳邊小聲地問:「鳳舞,妳信不信鬼神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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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她點點頭,繼而蹙眉,「但,宮中真有不潔嗎?」在宮中住那麼久了,她從沒聽過什麼來自於陰間的風吹草動,倒是後宮那些妃子,私底下為了想將她拉下皇後寶座,故而作法作祟的情事她可聽過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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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疑,宮中作祟……」太後的音調裏隱約摻了些顫抖,捉住她臂膀的指尖也更加使勁了。「近來,我常夜不安寢,總在夢中見到血光淋漓,更常夢見當年那些與我爭寵的嬪妃,妳想,會不會是……」當年她為了登上六宮之首,不知用了多少見不得光的手段,說不定,近來宮中鬼影幢幢、鬼聲淒厲,就是當年那些被她鬥垮,或是被她逼得走投無路而自盡的妃子,準備來向她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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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知後宮陰暗麵的鳳舞,水眸盈盈一轉,立即換上了一抹令她安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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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多慮了。」鳳舞拍拍她的手安慰,「既是繪上了門神,不妨就視為咱們隻是為後宮圖個平安心靜,也算是為眾人祈佑康泰,這與先帝那些早逝的嬪妃無關,當然,更與德孝才儀兼備的母後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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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著她那具有穩定人心的笑意,半晌,太後臉上似雨過天青般地再次露出了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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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呀,就是這張嘴巧。」她伸手輕擰鳳舞的鼻梢,「怪不得我會這麼疼妳。」當初挑這個媳婦還真是挑對了,不但願主動陪在她的左右服侍她的起居,最令人感到歡喜的,就是這個媳婦的貼心,以及她的知情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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