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袋(2 / 3)

她非常成熟,與她說話是一種享受。

我是怎麼認識她的?

對了。

一個表弟的婚禮,在禮拜堂舉行,她坐在我前麵,我坐她後麵的一排,她的後頸讓我看得一清二楚,我隻看到她卷曲的短發,耳朵長得那麼秀氣,我曉得女孩子勇敢,喜歡穿耳洞,但是每雙耳朵穿兩個洞,一共戴四副耳環就顯得有點怪怪的了。她偏偏就那樣。

她偶然轉過頭來笑,我馬上愛上她了。她的氣派是無法遮掩的,於是我立刻叫人介紹,人塚說:“唐,這是安琪。”我馬上抄下了電話號碼。

是的,是這麼樣開頭的。

我不會忘記她回頭的那一笑,那麼瀟灑,她戴著一頂小草帽,帽子一層網,都是米色的,我見過含情脈脈的笑,豪爽的笑,溫柔的笑,但是最吸引我的,卻是這一種不在乎的、微帶輕佻的笑。

婚禮完畢後,她向新郎新娘道別,那日下微雨,她的一雙米色皮鞋濺滿了泥斑,她不在乎,照樣往水裏踩,看都不看,開車走了。

我能夠找到女朋友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跡,多少女孩子在我眼前走過來走過去,我隻是涼涼地看著,微笑也沒有一個。那種平凡的漂亮,地縫裏掃一掃一大堆的漂亮,家裏麵開雜貨店式的漂亮有用嗎?我的妻子是要與我過一輩子的,我怎麼可以冒險亂娶一個?我太愛自己了,我甚至不肯亂交女朋友,憑什麼這些女人以為自己有天賦的本錢就可以從街頭睡到街尾?

女人有時完全是水準問題。安琪的水準那是沒話講的,能夠看懂她的人還沒幾個。多數人會計較她穿得素,她看太多的書,她太驕傲。是的,她與人群相處得不好,但是那些人群怎麼比得上她!怎麼會明白她,她根本沒有損失。

她的世界與他們的世界不一樣,何必要勉強她?隻要我們兩個人可以有共同的世界,那已經足夠了,世界隻需要兩個人共組,人越多越亂,把雙方父母兄弟姐妹親友方算進去,大家也別結婚了。

安琪與我一樣,有點目中無人。

目中為什麼要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呢?傳統的想法真是好奇怪好奇怪。

安琪每天早上起來,麵對一個令她痛苦的世界,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她無法適應,卻勉強著她自己去適應,粗心的人們在她身邊晃來晃去。

她說:“這是一個鋼鐵水泥的世界,我落後了,我還活在象牙塔裏,不肯接受現實,是我該死。”

這麼多粗心的人。

她說:“我不是沒有好處的,我的好處很多,隻是人們看不到,他們看不到。

她曾寫信給很多朋友,朋友們都是那麼粗心,把信看完,扔了,於是她以後也不寫信。她失望是那麼大那麼多,說不完說不盡的,所以笑中有種無可奈何的味道,從來不是真誠的笑。

她沒有男朋友。請吃飯看電影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可是沒有固定的、對她負責任的男朋友。

那一天我約她去音樂會,她來了,穿黑色的紗裙,珍珠耳環;她是那麼美麗,令我心折,她手中拿著一隻手袋,小小的,抓緊在手中。

我伸手過去歡迎她,她笑,“唐,你真多禮。”

我笑,她的手一鬆,那隻手袋掉在地下,我連忙為她拾起,在手中一看,卻已呆住了,為什麼如此熟悉.金屬網織的,小巧的,放在手中冷冷的。

我抬起頭來看安琪。

安琪還在笑,“對不起,我就是這樣,亂掉東西。”

“哪裏。”我一邊說一邊把手袋還給她。

用這種手袋的女人真是太多太多了,我怎麼可以這樣多心?這是隨街可以買到的東西,沒什麼稀奇,雖然是這麼湊巧。

坐在劇院裏,我的心思始終在那隻手袋上,她沒有當眾撲粉的習慣,她一直抓著那隻手袋。但是她有掉手袋的習慣,會不會那個粉盒的鏡子就是這樣打破的?

我怎麼能夠問她:你是用藍金牌的粉嗎?

我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我注視著她的臉,她這張與眾不同的臉,清秀的,稚氣的,可愛的,完全天然的,她的談吐是這麼奇怪,有時候甚至是這麼高雅,她會是那種女人嗎?不不,我的聯想力太豐富太豐富了,隻是為了一隻手袋,可能嗎?

但是我無法平靜下來。

如果她掉了隻同樣的,她會不會再去重買一隻?那隻手袋裏有一隻鎖匙圈,上麵一個C字。

她叫安琪,她姓辜,不可能是個C字。

“安琪——一]

“什麼?”她轉過頭來。

我想問:你可有掉過一個類似的手袋?但我問不出。

她嫣然微笑,“唐,有時候你就是有這種傻勁。”

“我傻什麼?”

“叫了我的名字,常常沒有下文。”她說。

“借支筆給我,我想記一記這劇中人的名字。”我說。

她毫不懷疑地打開手袋。取出筆給我,一校都彭金筆,鑲紫紅邊的。

我一邊用筆記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

“你抽煙嗎?”我問。

“抽的,但是不在公眾場所。太多的女人在公眾場所抽煙,以示瀟灑,所以我隻好罷抽。”她微笑。

她算是把我當作一個熟絡的好朋友了,說話的語氣這麼親昵而坦誠。

“你用的是都彭打火機?”我問。

“是呀,一套買的。”她說。

我把筆還給她。我明白了。

那隻小小的手袋一整套名貴的東西,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我的心如掉進冰窖裏去似的。為什麼是她?她真的不像是那種人。

我還要證實,我問:“你抽銀星香煙?”

“不了,以前用銀色打火機的時候抽銀星,現在用都彭,抽莫亞。”

“你掉了你的打火機——?”

“常掉,我極之不小心,終於有一天會把頭也掉了。”她微笑。

“你扔掉過整個手袋嗎?”我顫抖的問。

“咦?”安琪注視著我,她覺得奇怪了。

我們後座的外國人煩了,“噓”的一聲,表示我們不該在戲劇上演的時候,大庭廣眾之間交頭接耳。

我拉起安琪,“我們走吧。”

她溫柔而鎮靜的問:“為什麼?”

“走吧。”我說。

她聽話的跟我走了。

離開了劇院,我經冷風一吹,頭腦忽然清醒起來。如果我愛她,何必計較她的過去?即使她一時寂寞,即使她一時需要,無論如何,她是一個人。

“嗬,安琪。”我心酸的叫她。

“唐,今夜你真的奇怪得很。”她容忍的微笑。

“嗬,安琪,我愛上了你。”我痛苦的說。

“我覺得非常的驕傲。”安琪認真的說。

“但是,安琪,你的手袋——”

“我的手袋?”

“安琪,你沒有來過我的家嗎?我現在請你去坐一下,可以嗎?”我問她。

“當然。”她大方的答。

我多麼希望她會拒絕,我多麼希望我可以忘記這件事情。但是阿健是個這麼隨便的男人,這是男人自尊心的問題,我不可以容忍,我一定要查清楚,我心痛如絞,但是我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

我把車子一直開向家去,安琪一直不說什麼,她水遠如此的鎮定平靜,世界上發生的事與她無關,即使有關,也沒有大不了,誰能夠奈何她?沒有人。

車子到了家,我們下車,我摸出鎖匙,帶她上公寓,看她的表情。她一點沒有異樣,黑色的紗裙飄拂,珍珠耳環閃爍。嗬安琪。

我輕聲問:“這公寓對你來說,熟悉嗎?”

她說:“現代布置漂亮的公寓,都是這個樣子,不大分得出來,單身男人或女人住最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