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2 / 3)

開采方法是陷落式的。這種開采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設計,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隻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黑烏烏的煤窩子,像野獸貪婪的大嘴,平均三五天嚼掉一個弟兄。煤層下的洞子是他們自己打的,野獸的貪婪大嘴是借他們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們來竟毫不留情!近兩年來,有一百二十多個弟兄被冒落的煤頂砸死、砸傷。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頂、瓦斯、透水、片邦,簡直看不到生路在哪裏。從今年三月開始,便有幾個弟兄嚐試著逃跑。在井上逃的兩個,一個被掛在電網上電死了;一個被狼狗咬斷了喉嚨。三個在井下逃的,兩個出去後又被抓住,一個鑽進老洞子裏被髒氣憋死了。

弟兄們沒被嚇住,他們還是要逃,於是釀出了一個集體逃亡的計劃。裏外一個死,與其在這陰暗的煤洞裏一個一個慢慢地死,倒不如轟轟烈烈地鬧騰一番,痛痛快快的死。大家都讚成逃,串聯在秘密進行著。然而,誰都不知道領頭的是哪一個,還不敢問,怕別的弟兄懷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這種份上,沒一個靠得住!準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為了自己活,不惜讓許多弟兄死。

王紹恒排長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著的時候,他沒意識到活著是件難事,進了戰俘營,才明白了,為了活下去,他必須躲避一些東西,爭取一些東西,付出一些東西。眼睛變得異常靈活,鼻子變得異常敏銳。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於自己生命存在的環境、氣氛、場合,機警而又不動聲色地逃得遠遠的。他變成了一個好窯工,他憑著自己的謹慎、細心和超人的感覺,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滅頂的災難:

集體逃亡的計劃他是知道的。是營長孟新澤告訴他的。他張口喘氣激動了幾天。他當然要逃的,他做夢都在想著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權。隻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認為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聽說有外麵遊擊隊接應哩:可當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時,他一下子又覺得逃亡計劃完了: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澤,孟新澤再供出他。他怕高橋的指揮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隻要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會供出來的,他受不了那種折磨,他壓根兒不是條硬漢子。若不是抗日口號燒沸了他的熱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〇九三團當團長,他不會投筆從戎的。

走過坑木支架的漫長井巷,又爬了大約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張著大嘴的野獸又出現在他的麵前了:礦警孫四把槍往懷裏一摟,擦著洋火點了一支煙,懸在棚梁上的大電石燈太陽般的亮,孫四額上的每一條皺紋都照得彤紅:

孫四吐著煙圈對弟兄們結結巴巴地嚷:

“幹……幹活!都……都他姥姥的幹……幹活!完……完不成定額,日本人教……教訓你們!”

轉臉瞅見了剛爬上來的監工劉八爺,孫四又嚷:

八爺,你……你他姥姥的還……還到窩裏去……去看著,有……有事給我講……講一聲:

劉八爺顯然不高興,手裏玩蛇童似的玩著鞭子:

孫四,你也太舒暇了吧?按皇軍的規定可該你進窩管人,老子管筐頭、管出炭:

孫四挺橫,小眼睛一瞪:

“皇……皇軍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個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劉八爺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氣恨恨地罵:

“笑你娘的屌!幹活!通通進窩幹活!誰他娘耍滑頭,八爺就抽死他!”

都進去了。

王紹恒排長不動聲色縮在最後頭,每向窩裏走一步,眼睛總要機靈地轉幾圈,把窩子上下左右的情況迅速看個遍。他的耳朵本能地豎了起來,極力捕捉著夾雜在紛亂腳步聲、濃重喘息聲和工具撞擊聲中的異常聲響。手中的燈擰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層層黑暗剝掉了拋在身後。鼻子不停地嗅,仔細分辨著汙濁空氣中的異常氣味,他知道,瓦斯氣味有些甜,像爛蘋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這煤窩的代號是二四二,為什麼叫二四二,王紹恒不清楚。弟兄們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窩子裏幹活的弟兄,共計二十二人,全是六號的,正常由五個弟兄裝煤,十幾個弟兄拉拖筐。窩口,短而粗的劉八爺監工;煤樓邊,礦警孫四驗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礦警孫四不錯,據說這小子當年也當過兵,日本人過來,隊伍散了,才幹了礦警。他對弟兄們挺照應的,不像那個劉八爺!劉八爺偏又怕他,八爺使皮鞭,孫四使槍,就憑這一條,八爺也沒法不怕。孫四愛睡覺,八爺也愛睡覺;孫四自己睡,也慫恿八爺睡;兩人常倒換著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著。劉八爺一睡覺,弟兄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一些密謀便半公開地在煤窩中醞釀了。

王紹恒記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時,劉八爺已到避風洞的草袋堆上睡覺去了,孫四不會向日本人報告的,那麼,向日本人報告的,必是窩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為什麼不把集體逃亡的計劃都端給日本人呢?為什麼隻告了一個老祁?

斜歪在煤窩裏,機械地往拖筐裏裝著煤,王紹恒還不住地想。

不知裝了幾筐煤之後,他突然想通了:這告密者是個狡猾的家夥!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賣給日本人,是有心計的。他是在投石問路,看看告密以後,日本人能給他什麼好處。好處給得多,他就全賣:好處給得少,他就和弟兄們一起逃,裏外他不吃虧!

卑鄙的混蛋,應該設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們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紹恒不會這麼幹,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盡可能好一些,可卻決不會主動向日本人告密。

這個告密者是誰?是誰?

幾乎人人都值得懷疑。

窩子裏的浮煤快裝完的時候,營長孟新澤將拖筐向他腳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說:

“弄清楚告密的家夥了。”

“誰?”

“聽說是張寐子!”

“聽……聽誰說的?”

他很吃驚。

“這不用問,回頭等劉八睡覺時,咱們——”

孟新澤做了一個凶狠的手勢。

沒等他再說什麼,孟新澤營長又從他麵前閃過去,往別的弟兄麵前湊。

王紹恒吃驚之餘,覺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後那句會引起孟新澤懷疑的話,他不該問。孟新澤從哪兒弄來的消息,他不應該知道。這裏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來得都有根據,一切又都沒有個來源,誰也不能問,誰也不敢問,孟新澤向他講什麼,都是“聽說”,鬼知道他聽誰說的!

這聽說的消息都蠻可靠的。三月裏,聽說八路喬錦程的遊擊大隊從魯南竄過來了,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間,日本西嚴炭礦的**庫升了天,轟轟隆隆的爆炸聲響了大半夜。後來又聽說點**庫的事不是喬錦程的遊擊大隊幹的,是原國軍團長何化岩的遊擊總隊幹的,說是何化岩司令手下的人馬有一千三,光機槍就有十幾挺哩!他們由此知道了,這礦區周圍的山區裏還有喬錦程和何化岩的遊擊隊。他們由此醞釀了集體逃亡的計劃,決定分頭和喬錦程、何化岩的遊擊隊取得聯係,裏應外合,一舉搗毀四號井和閻王堂兩座戰俘營,掙脫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這時,張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張麻子是極自然的。他們不除掉張麻子,下一步,張麻子一定會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們!

有關殺人的熱辣辣的念頭閃過之後,冷靜下來一想,王紹恒又本能地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頭。他突然發現,自己又站在一個陷阱邊緣上了,隻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入這個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瓜,昨天有人向他們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們不會不懷疑!孟新澤他們幹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橋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從心裏感到冷。

他揣摩了半天,還是決定不參加這次正義的謀殺。

劉八爺到煤窩外的避風洞迷迷糊糊摟**的時候,他彎著腰,捂著肚子,跑出了煤窩,對坐在煤樓守護洞裏的孫四說,要去拉屎。

田德勝拉完最後一筐煤,把電石燈滅了,拖筐往煤幫一豎,身子一縮,雙手抱膝,猴兒似的蹲到筐裏去了。這是他自己發明的安全打盹法。他得趁著弟兄們用鋼釺放落煤頂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會兒。眯覺之前,照例蠻橫無理地摔了一句話在筐外:

“都聽著噢,誰要向日本人告狀,爺爺就砸斷他狗日的腿!”

那口氣,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麼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兒個該你放頂!”

田德勝被俘前的排長劉子平提醒說。

劉子平是個高高瘦瘦的山東人。

田德勝壓在胳膊上的冬瓜頭抬了起來,兩隻肉龍眼一眨,不懷好意地笑了:

“哦,該我放頂?難為你劉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劉子平極委屈地叫:

“憑什麼?老子憑什麼代你放頂?!老子是你的排長!想當初……”

田德勝邪火上來了,“騰”的從豎著的拖筐裏彈將出來,炮彈似的。

“排長?屌毛!這裏還有長?呸!通通都他媽的屌毛!”

竟然從破褲襠裏摸出了兩根,放在嘴邊吹了口氣,在手上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