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之後,萬家燈火終於依次停歇,連懸掛在各鋪子門前的燈籠也燃盡了燈燭,熄了光彩。
整個平度府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天幕上僅存的星光那般微弱,連夜晚從客棧窗戶躍出的黑衣人都照不見。
朱力府。
一道黑影靜靜潛藏在牆根處,細細聽著牆裏的動靜。
他壓低聲音發出幾聲犬吠,引得院裏的幾處看門狗也跟著叫起來。
過了不多時,院裏傳來大聲嗬斥的聲音,遠遠近近幾處犬吠方漸漸止歇。
蕭定曄心中記下犬隻所在,尋了一處安全牆頭一躍而上,隱約瞧見遠處一個院落微有燈光,立刻悄無聲息的躍了過去。
這是一處開闊院落,院中燈火通明,數盞氣死風燈矗立在院中,將在院裏不停巡視的護院們的身影照的清清楚楚。
喁喁人聲便是從這小院的上房傳出來。
蕭定曄一動不動的隱藏在牆角暗處,同護衛們比拚著耐心。
不知過了多時,漸漸起了風,那風陡的變大,將遠中連綿大樹吹的嘩嘩作響,仿佛隨時要折斷樹身。
一聲樹枝被折斷的“哢嚓”驟響,護院們被引了注意的瞬間,一道黑影借著風聲掩護,從牆角處一躍而起,瞬間便趴伏到了屋頂上。
兩張瓦被悄無聲息的揭下,房裏的說話聲隨之轉大。
此間房是一間內空不算大的會客廳,裏麵或坐或站著十四五個人,顯得有些擁擠。
所有人皆是異邦人,沒有一個大晏人。
隻從這些人的裝束看,整個番市包含的七國人,有六國代表都在此處。
缺了的那一國代表……蕭定曄一瞬間明白,所缺的那一國人,必定是同江寧官府交好的坎坦人。
此時屋裏的人不知因何事吵的麵紅耳赤,每個人都說著本國的母語,房中仿佛幾千隻鴨子,要麼嘰裏呱啦,要麼咕嚕咕嚕,要麼不拉不拉,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不願聽旁人講話。
忽然有人用怪異的大晏話大聲道:“別吵啦,這回抓鬮的!”
蕭定曄居高臨下,看不到此人的麵目,然而從裝束上來推斷,八成是呼塔國之人,與那個令人惡心的朱力五郎裝扮大相徑庭。
這聲音有些蒼老,絕不是朱力五郎或者他的兄弟,該是一位老者。
朱力老爺見現場終於安靜下來,忙繼續用大晏話與六國人溝通:“商量無用的,互相不服的。我們抓鬮的,誰抓到哪個就是哪個的。”
有人冷笑一聲,道:“如何抓鬮的?江寧府大的,廣泉府小的,伊犁雖大不產糧食的。抓的吃虧怎麼辦?”
蕭定曄心裏一突,不知這些人突然提到大晏地名,到底是何意。
朱力老爺咬牙望著那人:“抓了小的,是你國運氣不好的。你們親手抓的,怪誰的?!”
他向另一人努努下巴,那人便從桌案上揭下一張紙,裁成十六小塊,分別在其上寫下字,揉成小團後,取下頭上帽子,將十六個紙團投進帽子裏。
所有人看著那帽中的紙團,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伸手去抓。
時間一息一息的耗下去,朱力老爺催促道:“為了這件事的,我們浪費了一月多的,還等什麼的。再等下去的,坎坦人也要來搶的,大晏人更要反悔的。”
眾人立刻議論紛紛,終於有人站出來道:“朱力老爺的,再去同大晏人商議的。一共十六個,六國怎麼分的。讓他再加兩個,一國正好三個的。”
朱力老爺冷笑一聲:“大晏人要是願意的,我們還用等這麼久的?你們愛抓不抓的,再拖下去,我朱力家再不促成的。”
有人央求道:“不如再等等的,等我國君主送來信,說不定隻選銀子的。”
朱力老爺看著眼前一群烏合之眾,咬牙切齒的搖搖頭,無奈道:“散了散了的,過幾日商量的。”
眾人見今夜又無結論,隻得哀歎一聲,緩緩出了房門。
房裏重新恢複了安靜,朱力老爺靜坐半晌,同身畔另一個漢子說了連串的呼塔語,神情頗為激憤。
另一人也用呼塔語回複著。
蕭定曄再也聽不懂,隻得掩了瓦,在房頂上繼續趴伏半晌,待外間護院又露出些許漏洞,方覷空一躍而去。
……
番市永芳樓。
眼前是一眾異邦人,嗚哩哇啦說著異邦話。
貓兒坐在他們對麵,四仰八叉的靠在椅上,麵無表情,裝的仿佛是財主家的冷峻大兒子。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後背和手心出了多少汗,小腿軟的完全站不起來。
此時她內心不僅僅是後悔,還險些被自己蠢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