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2 / 3)

七弟微笑。

“你比你弟弟好。”她說。

“弟弟?不,他是我哥哥。”

“哥哥?之驥是你哥哥?”她欲語還休,大約是覺得不適合在這時候對之驥置評。

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話說得出來,倒不是純為風度,而是說了亦沒有用,我是之驥的弟弟,我永遠得站在他那一邊。

七弟很聰明,她也許有多話的時候,但多的話永遠是無關重要的話。

我覺得我很了解她,比之驥更為明白她,以及有交通。

但我還有什麼理由久留?我的任務已經完畢。

我站起來,她便起身送客。

她頭發濕漉漉地束在腦後,露出精致的額角。她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我不明白之驥擇偶的條件,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她?有什麼標準?花多眼亂,一瞬間揀錯可怎麼辦。

但他的女人都很突出。

注定的,之蹬注定要走桃花運,生命中充滿愛情。

我歎息一聲。

“再見。”我說。

她點點頭,合上門。

我沒有立刻走。在她門外逗留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之驥也在此留戀過。

站了約十分鍾,隻得離開。

我喜歡這女人。

但之驥不這麼想,他怕她,並且擔心。

晚上他來不及的親自跑了來打聽。

“戒指不肯收。”我還給他。

“詛咒!”他說,“我有得麻煩。”

“之驥,我看不會有什麼事的,她是一個很合理的女子。”

“你懂什麼!”

“之驥,我還沒與你算帳,你明知她在家,為什麼不說?”

“我實在是怕她。”

“她沒有什麼可怕呀。”

“她是那種極陰毒,極工心計,微笑著把你身上肉一口口咬下來的人。”

我不悅,“人家一句壞話都不說你,你身為男人卻說人家壞話。”

“將來你會知道。”之驥仍然那麼緊張。

“將來,她與我們還有什麼將來?”我失笑。

“我怕她會在我婚宴中出現。”

“你放心,她才不會。”

“你怎麼知道?”

我看向窗外,我不但知道,我可以保證。

“我還是旅行結婚算了。”

他要帶那小女孩到什麼地方去?什麼地方都不要緊,反正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愉快的。

難怪之驥說得這般興致勃勃。

我說:“她是個標致的女郎。”

“……”之驥正在說到蜜月,聽見我做如此評論,立刻斬釘截鐵的說:“當然,我的妻子,必須是個絕色。”

我微笑,“我不是說她。”

“說誰?”他詫異。

“七弟!”我說。

“別再提她好不好?”他一臉不高興。

我開始有種感覺,被拋棄的是之驥,不是七弟。

是了,像得很。是之驥給我的一種印象,是他先下手為強,但我發覺真實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漸漸水落石出,之驥表現得太在乎。

“他們說隻有沒有信心的男人才會娶小女孩子。”我向他擠擠眼睛。

“這個孩子,”他的手指直指到我鼻子麵前來,“將是你大嫂。”

我哈哈笑。

他將我書台上的筆記全數掃在地下,誰也不懂他幹嘛生氣。

第二日我出城去辦事,做到下午,有點累,到快餐店去喝杯牛奶打氣。

你猜看到誰?

七弟。

她坐在一角,狂喝可樂,兩手捧一隻魚柳包大嚼,雙頰鼓漲,吃相如一個小孩。身邊放著公事包,身上一套那種很貴的、會得縐的西裝裙。頭發幹了,仍束在腦後。

我不明白為什麼之驥要把她說成一個厲害的女人。

我立刻取著我的牛奶杯子過去。

她見到我,讓出半邊座位。

把食物吞下肚子後她說:“有時候可樂真可救賤命。”

我看看表:“下班了?”

“下班?開玩笑,我還有一檔會要趕,此刻才四點半,到六點半今日工作或許可算結束。”

我搖搖頭。“太辛苦。”

“別亂講,吾愛吾工,吾愛吾忙。”

口不對心。不然又怎麼辦,訴苦給陌生人聽乎?

“在什麼地方?我送你。”

她雙眼看看天花板,“樓上,廿五樓。”她擦擦嘴。

接著自手袋中模出嘴唇膏,說聲對不起,便略略補一補妝。她有性感的嘴巴。十多廿年前流行過銀粉紅唇膏,她便有天生該擦這種唇膏的嘴唇。

我注視著她。有的女人會因男人的目光而搔首弄姿。

她絲毫沒有發覺,把手袋扣好,挽起公事包,

“好,再見。”真是大方磊落的女子。

“再見。”我說。

我在附近逛了很久書店,又到會堂去看書展,看著時間差不多,再到那處去等她。

她在六時三刻出來,笑容很疲乏,猶自與同事打著哈哈。

見到我,一呆。

我近上去,她的化妝掉得很厲害,坦白的說,這大概是她一天中最難看的時候,女人化不化妝都各有其風味,最慘便是脂粉剝落似斷垣敗壁之時。

我禁不住調皮的向她擠擠眼。

她的同事知趣的讓開。

她並不介意我看到她此刻這個疲倦憔悴的樣子,訝異的問:“又是之驥叫你來的?”

“不,我自己衷誠來約你吃晚飯。”

“我吃不動,回家做個三文治算數。”

“胡說,吃得不好,明天如何起來打仗?一定要正正式式的吃個五道菜的大餐。”

“之駿,我真累得慌。”她還要推我。

我說:“都是高跟皮鞋累的事。”我若無其事挽起她的手,把她綁架到附近的法國飯店去。

她一直不出聲,由得我指揮如意。

半打生蠔過後,她的麵色開始有些光彩。我遞香煙給她,幫她點起,又叫侍者添上白酒,七弟的嘴角透出笑意,並不是快樂的笑,而是禮貌上表示接受我殷勤的笑。

“這些時候,你一直在這區?”她問。

我點點頭,補充一句;“好不容易遇見你,想同你聚聚。”

“同情我?”她忽然問。

我反問:“有什麼好同情的?丟掉個把男朋友便想博取同情,你別妄想。”

“同你在一起很舒服。”她說。

“謝謝你。”我說。

她的精神漸漸鬆弛。說累並不是推搪,她不住的更換姿勢,使脊骨舒服一些,我很不忍,在飯後堅持送她回家。

她沒有推辭。在我車上,靠著椅背睡著了。

真要命,再美的美人也丟盡麵子。在魔咒下睡一百年是浪漫的另外一件事,為生活累倒在這裏可真是倒黴,誰有憐香惜玉之心?

我輕輕把她推醒,她一臉茫然回到現實世界上來,抄起公事包便下車,忘記說再見。

太忙了,她並沒有與我訴衷情。也沒有告訴我,之驟與她如何結識,如何分手。

第二日用車的時候,我希望在小小空間聞到一縷香氛,但是沒有。七弟大概沒有閑情灑香水。言情小說中的女角與現實生活中的職業女性是有點出入的。

在這一刻開始,我不敢再嘲笑在水門汀森林中故意製造浪漫氣息的女人,做作管做作,她們對美化環境有貢獻。

七弟太實在了。之驥的作風與她相異,他需要一個無所事事、專陪他吃飯跳舞閑聊的女人,似一隻依人小鳥,將來結了婚,當他自外回來,為他拿拖鞋斟香片。

以之驥的條件,這樣的家居情趣尚可辦得到。為什麼沒有人申訴一下現代男人的痛苦?在從前,物價較便宜的時候,任何一個小男人也可以享受溫暖的家庭生活,現在這些都被剝奪,這筆帳是一定要算在社會上的。

除非婚後同父母一起住,否則就得兩夫妻自力更生。

談何容易。

所以有些男人從沒考慮過一個溫柔潔白一無所知的女朋友。

我在這方麵並不工心計,我隻知道我遇上七弟。

幾次三番的約她,都被她推掉。當然是故意回避,不想與之驥寫了完結篇,又與之駿開始,我了解,我所不了解的,隻是自己:為什麼要纏住她?

那日在她家的露台轉頭,並沒有驚豔,但心中很異樣的酸軟一下,莫非就在這個時候,種子萌芽?

星期三下午沒課,是我七日內空閑的日子。我往往到城中來逛,故意溜達至她的辦公室,故意在適當的時間碰見她。

她見到我老是錯愕,因為,她說:我長得非常像之驥。

“又請我吃飯?”她同我很熟絡的樣子。

我怔怔的看住她,微微地笑,一副在戀愛的表情,真要命。我知道自己,整個書生模樣,再伶俐的時候都帶三分傻氣,發起楞來,像現在,更是笨得沒法擋。

再粗心的人也會疑心。七弟並不魯莽,她隻是忙。

我們站在電梯口對著互望。

下班要急著回家的人群粗心地推開我們。

我不得不開口:“跟我走吧。”

她腳步雖然上來,但嘴裏喃喃說:“跟你走?萬萬不可。”

我為她落伍的顧忌而發出笑聲,她也露出笑意。

天上下著毛毛雨,一地泥濘,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來,鞋頭立刻沾一層汙垢。

我問:“怎麼是之驥先看見你?”

她先是不出聲,過一會她說:“你何用惋惜?之驥看見我之前,也已有許多人看見我。”聲音淡淡的。

這話裏自暴自棄的成份太重,我覺得心痛。

“你們兩個,”她說,“釘起人來透不過氣,一下子冷卻,要找起來,影子都不見。”

“不可將之驥與我相提並論。”我別轉麵孔。

“對不起,看得你是純潔的,聽說你是教書先生?”她笑問。

我說:“別再遊戲人間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話。”

我把她拉進車子裏去。

車子蜿蜒的駛上山頂,濃霧中我找到避車處,將車子停泊在該處,開了霧燈。

我微笑說:“這是情侶接吻擁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著山腰滾滾的白霧,“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麵孔枕在駕駛盤上,莞爾。這麼不夠詩情畫意的女人,我是怎麼愛上她的?

她訝異的轉過頭來看我,“你打算與我談情說愛?”

“不要再硬著心腸。”我說。

“你認為我應給你機會?你認為你有機可乘?”

“不要駕起鐵絲網好不好,”我有點憂鬱,

“也許這世界上尚有真正沒有企圖的人。”

我們兩人在車中坐了很久很久,兩個人的呼吸都可以聽得見,嘿嘿息息,像兩隻小動物。

過很久都沒人說話,隨後有警察提著電簡來照,此刻的製服人員很斯文,隻囑我們把車子開走,並沒有來不及地推薦我們去更好的地方開談判。

“送我回家,”七弟說,“我要好好與你談一談。”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緊,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曉,什麼胃口都沒有了。

到家她拆開頭發,洗下臉,斟杯酒,很外國作風的問我:“你到底要什麼?”皺著眉頭,像是被騷擾般。

但我看穿她的心,她同我一樣害怕,表麵上的沉著隻是裝出來的。

“為什麼不順其自然?”我問,“何必尋找答案?如果不討厭我,便接受我。”

“你這個書呆子,”她恨恨的說,“偏偏趁這種惱人的天氣來煩我。”

“別昧良心,我是個很懂得生活的男人,與我在一起,你會得到樂趣。”

“之駿,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

我沉默,這真是令人尷尬的,連我都找不到開脫的藉口。家人知道了,確是不妙,然而要愛得徹底起來,一切都不必顧忌,此刻似乎言之過早,所以兩個人都戚戚然。

她拍拍我的手,“我們做朋友是可以的,”停一停,“走是無論如何不行。”

我頹然,沒有得到。

“你不是我喜歡的那類型。”她苦口婆心的說。

女人都愛虐待她們的男人,對她們好的男人,她們都視之若傻瓜。

我的心泫然欲涕。

她同之驥之間,到底,還剩下些什麼呢,應該啥東西也沒有了。

她果然問:“之驥的婚事快了吧?”

“上次聽說他陪女方出去買寒衣,大概為著度蜜月,他們要去的地方可能還在下雪。”

“他們快樂嗎?”七弟問。

“我不知道。那女孩子那麼年輕……我沒有問。”

七弟微笑,“他們會不會有代溝?”

我說:“誰知道,也許那小女孩喜歡聽日本流行曲,口口聲聲阿那打嘩,不知之驥怎麼想。”說著是非不禁大笑起來,有誰不是幸災樂禍的呢!

七弟微笑,她麵孔上露出很頑皮的樣子來。“他從什麼地方結識到這個小女孩子?”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奇問。

七弟搖搖頭。

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吃飯,母親給我看裝修好的新房。

整間房是淺藍色的,花俏得很幼稚,連枕頭套子都有裙邊。

母親聳聳肩,“那女孩子才十九歲半。”

“這麼說來,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國結婚。”我驚說,“她還不能自己簽字。”

“所以呀,”母親皺皺眉頭,覺得很煩,“這個小女孩子,搭上是容易,將來有什麼事,脫開就難了,弄得不好給人家告一狀。”

“媽媽別太悲觀。”

“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在本市結婚,對方又不想偷偷摸摸,天天去同他們開會,夜夜開到清晨才回來,那家人很厲害,像是要擬一張合同逼咱們簽下去。其實分明是欺侮我們,這種女孩子跟小阿飛泡,做父母的還不是眼開眼閉。”

“媽,也許他們不舍得女兒。”

“沒有的事。”母親很不開心,“我都不知之驥搞什麼。”

“待我來問他。”

那天晚上,我問之驥,“你究竟在搞什麼?”

他說:“我不過是想結婚。”非常頹喪。

“你可愛她?”我問。

“這麼麻煩,誰會想到有這麼煩?”

“如果愛她,是無所謂的。”

他用手捧著頭,不出聲,苦笑。

“婚姻不是兒戲,該結就結,不結就拉倒。”

“可以拉倒?”他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