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舊(1 / 3)

有沒有試過在街上碰見舊?

我碰見了在昨天。

從咖啡室出來拖著兩個孩子司機尚沒有把車子開過來天氣潮濕我頭發又

好幾日沒做過粘在額角一條洋裝裙子被團得稀皺就是在這種尷尬時分有一位

衣冠楚楚的男士擋在我麵前叫我一聲小魯。

我牽住孩子的手抬起頭一眼就把這位男士認出來因為他的樣子一成也沒有

變。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處也許眼角多了一兩條皺紋比以前更加成熟

但這是立炯錯不了。

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萬立炯!

李小魯他哈哈的笑出來你跟以前一模一樣。爽朗的笑聲中卻帶著感

慨我一下子就聽出來。

一樣?我還一樣?十年前跟十年後還一樣?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強自鎮靜搭訕

說:回來了幾時吃一頓飯?

我這個人你不是不知道什幺地方黑往什幺地方跑本城經濟崩潰我偏偏

來到這裏。

他雖然在自嘲但聲音卻非常振作。

就在這個時候司機趕至女傭把孩子們抱入車子。

立炯給我一張卡片。

我拿在手中很惘然真正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隻能向他點點頭。

我上了車兩個兒子撲上來繼續把我的身體做戰常我輕輕推開他們。

我兩邊腮幫子有點癢搔了兩搔才發覺那裏的皮膚很熱很燒。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幺?

重逢的整個過程不超過十分鍾但太不公平了他永遠在狀態中而我他該怎

幺想?他此刻會不會在笑:那真是小魯?那幺老那幺醜。

要命真虧他還說我跟以前一樣。

一樣?

我絕望。今天出來之前為什幺不好好打扮一下?我並沒有七老八十呀!衣櫃裏

滿滿是今年時興的衣裳為什幺沒有穿上?

偏偏一個疏忽便叫他看到我這個鬼樣。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細一看發覺他在大學裏教書。薪水雖不高職位也普通但

生活必然是穩定而愉快的。

他結婚沒有?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幺過的整日很訪惶很唏噓千絲萬縷如數百個蠶繭的絲

頭一起抽出來不知如何處理我一時似置身滾湯中的蠶蛹一時又如抽絲之人心

中緊一陣鬆一陣。

等得允新應酬回來我發覺自己什幺也沒吃過正鬧胃氣痛。

我問他什幺時候。

十二點。

我抬頭看鍾明明半夜兩點半。

他老是這樣嬉皮笑臉永遠說無論多大的應酬老是準時在十二點回家。

是嗎他的十二點不是我的十二點他這個人撒謊與眾不同聽的人沒相信他

自己先相信了。

結婚九年孩子都這幺大了他還是沒有真心。

昨夜就是這樣的胡亂睡下。

第二天是發薪水的日子兩個傭人一個司機都要打發開出支票查一直戶口

發覺錢不夠匆匆出去存現款覺得跟允新再次攤牌的時間到了於是順帶約他吃午

飯。

他很不願意的出來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對麵他的眼睛卻不看

我眼神四麵亂竄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聽。

有什幺話必須要十萬火急現在說?他不滿晚上說不行嗎?

可是你晚上永遠不在家。

誰說的?

允新我不得不對你說這個:三輛車子可否賣脫一兩部?還有司機好不好先

辭退他?實在開銷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應付不過來。

允新一聽這話豎起兩根眉毛什幺?你巴巴的出來就同我說這個話我一直

賺錢來養這個家什幺也沒虧欠你與孩子你們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此刻經濟

不景氣你燒不曉得?公司在蝕本勞駕你出馬你就要我賣車?好好好我不求你

我去求人。他把餐巾一擲就要站起。

我連忙按住他允新我實在沒有法子我能做什幺?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

我兩個嫂子已在說話說老人家對女兒恁地好掙下來的產業不交予子孫倒給外姓

人。

好我都聽到了我到外頭想辦法免得家說我張允新把你們姓李的給拖

垮了!

他怒氣衝衝的走掉。

我呆呆的坐在飯店裏。

侍者把甜品端上。我看看碟子一客冰淇淋做得精致異常但是我的胃口猶如我

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歎口氣同自己說:李小魯別太滑稽了。

剛欲簽單子走有人說:小魯又碰見了。

我抬頭。

是立炯我的麵孔又漲紅。

怎幺又是他?怎幺這個城這幺小?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自動拉開椅子在我麵前坐下。

他說:你的冰淇淋融化了。

他看上去那幺英俊動人眼光仍然充滿關懷。

我走一定神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總算過得去。但一顆心又吊起來他是什幺

時候發現我的?有沒有看見我同允新吵架?

立炯問:你朋友走了?

我丈夫。

埃他搔搔脖子忘記你結婚快十年。

我連忙看著窗外藉此掩飾自己的感情。兩顆滾燙的眼淚在眼眶中打了幾個轉

才強吞下肚子。

是的他記得很清楚十年前我沒有跟他我選了張允新。

你很靜。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上了三十歲女人的嘴如果還能靜下來那是會導致生癌

的不不不你沒見過我在牌桌上東家長西家短那個勁。

是嗎我記得你是活潑的。他說。

立炯你結婚沒有?我忍不住問。

沒有始終沒遇見那個適當的女子。

回來這裏很快會遇到這裏華人女子多的是都很時髦好看能幹。

替我做媒?

為什幺不?我仍然展露著牙膏筒裏擠出的笑臉。

你的孩子很可愛。他籲出口氣那幺大了。

都在國際學校念書。

什幺他有點訝異將來不是不懂中文?

我絕望而無奈他們父親的主意。

立炯看我一眼過一會兒才問:婚姻生活愉快嗎?

我忽然生氣了怎幺可以這樣問?這等於叫人在三秒鍾內回答'生命有沒有意

義'、'戰爭帶來什幺後遺症'以及'如何對抗癌症'神經玻

立炯一怔隨即哈哈笑出來。

而我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對麵。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老是不放過人。他說。

以前這種字眼特別的刺耳。

我說:立炯星期六來我家吃飯好不好?

好。

我給你地址。

我早知道你住在哪裏。

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動起來非常不自然。

分手後我獨自站在路邊等車站很久並沒有察覺司機已將車駛過來很久之後

才聽見他叫我。

回到家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

穿戴很整齊發型也時髦但是看上去總沒有生氣。

精神隻從內心逐出不能靠外表裝演。

我放下手袋在沙發上坐很久。

女傭斟上茶我呷一口。

允新今日同我不歡而散晚上又不知道要幾點鍾回來這種日子還怎幺過下去?

欠著一債夜夜笙歌真虧他睡得著吃得落。

在這兩年不景氣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總共那幺一點點錢被允新玩得變魔術

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來的小利用來付首期買大房子還沒償清這一筆款

子又將房子押了去買幾部車子餘款套入美金外幣才升一兩個仙立刻放出去變

回原來幣值略有進帳馬上見使駛帆用來養兩匹馬又到處打聽遊艇價錢

弄得我眼花緣亂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靂一聲經濟不景氣房子不值錢

鈔票貶值股票大跌通通死脫每天睜開眼睛光是付利息便好幾千塊這還不夠

家裏照樣排場開銷萬打萬出去親戚間不好意思開口終於母親看出我情形不對

幫我們挨下去。

活該。

母親借錢給我的時候我說聲活該。

當初是她硬要我離開立炯去嫁允新的說得二十二歲的我頭痛反正兩個人份量

差不多便選了允新。

我是個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歲的女孩還抱著媽媽隨她擺布。

不過話說回來在那個時候允新的條件的確好過立炯。一個是有家底的少爺

另一個是苦學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著膝頭在思想允新卻比我想象中早回來。

他回來哄我在他眼中我與低能兒無異三兩句話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任由

擺布。

年來我也不與他分辯他愛把我當什幺我就做什幺好了是非皆因強出頭。

怎幺?發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連串說下去但車不能賣

人一見我衰敗更會踩上來咱們夫妻倆好歹挨過這一關你不能不幫我。

我問:你在外頭賭是不是?

誰說的?他跳起來。

我不出聲靜靜的看著他。

他連耳朵都漲紅:誰說的?誰造這種謠?他子孫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且不忙詛咒別人聽說你在私人俱樂部出入是不是?

這哪裏是賭?這是與客人應酬!

我看容他:允新養車子司機我們還可以頂一陣子若果結起賭帳來三兩

下手勢就完蛋了。

你怎幺知道我一定輸?你不準我手風好?這句話等於承認了謠言。

我說:十賭九輸。逢賭必贏豈非天下第一營生?

小魯別嘈叨飯菜都涼了來吃了再說。

說了也是白說他是不會聽的但我總得盡我的責任。

我哪裏吃得下。

怎幺胃口不好?允新又問。

胃氣痛。我說。

整日在家坐還鬧胃痛?那些女強人豈不是要連胃帶五髒都吐出來?他譏笑

我。

我不做聲實在不知怎幺回答。

小魯你算是享福的人別自尋煩惱。人誰沒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

天天睡到十二點又有傭人又有司機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擔心。

他站起來取外套。

你又到哪兒去?我問。

出去。

他頭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掃他興他為著報複又來掃我的興兩個人水火不容對牢多一陣子都

不行惟有避開他可不耐煩跟我吵嘴。

深深歎口氣推開麵前的碗碟。

他這一去又該到天亮才回來我們分房睡覺已經很久有時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

聽見有人開門回來起床察看卻是聽錯了漸漸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沒安全感亂

夢很多一年中沒有幾覺好睡。

當過舊曆年那幾日天大的麵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這才發覺

自己原來是個癡心的舊式女子於是感慨起來充滿自憐感覺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得眼睜睜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

一成不變。

孩子小時候還有個寄托現在他們都有同學朋友都不要母親在身邊管頭管腳。

女傭人過來說:太太星期六請吃飯要備些什幺菜?

我問:有什幺菜此刻上市?

也不過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說我決定出去。

無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見男主人坐他對麵傻氣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傭人手腳又笨那還不如在外頭解決。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來接電話我聽到話筒中傳來悠揚的音樂。

我是小魯。我說。

不知怎地一聽到他的聲音心中有一份溫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約會說沒有空。他笑。

不是隻不過想到外頭吃。他仍然這幺多心。

傭人請假?

我隻是想出來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說。

好我會來接你。

謝謝你立炯。

你見時變得這幺客氣?他笑。

話筒中樂聲仍然動人悅耳。

我隔很久也沒有掛上電話。

他也沒有表示不耐煩。

約三分鍾後他終於問:小魯你不開心?

嗯。我承認。

在那一剎那眼淚湧出來不過我沒有飲泣他不會知道。

已經做了媽媽還這樣任?他柔聲說。

我用手指揩去眼淚。

兩夫妻要互相容忍這句老話是可靠的。

嗯。我勉強應一聲。

別想太多。今晚電視有好節目看完也該休息睡不著我再陪你說話。

嗯。我放下話筒。

幸虧他沒有結婚否則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曉得算是什幺東西。

到這種時候難道我還有什幺非份之想隻是實在不過希望有個人說話。

我並沒有遵他所矚看起電視節目來隻與孩子們說一會於話然後便。

允新整夜沒有回來第二天仍然不見人。我很麻木也沒有特別的反應看樣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說如果想息事寧人的話他想我生氣我就得合作生氣給他看

此刻無動於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無限苦澀采取自暴自棄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常有一班太太團朋友在一起吃飯喝茶有時也約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與我們不一樣的女士譬如說像藝術家、行政人員甚至是學者多數是出類拔草

靠自己雙手賺錢的能幹人。

從她們那裏我們可以學習。

今日我帶著憔悴的麵孔到私人會所吃飯發覺關太太約了一位小說家。

她雙目炯炯有神的看著我們嘴角帶一個笑老實說我們觀察她她又何嚐不

是在審視我們否則她幹嘛要浪費時間陪一班無聊的太太吃飯。

她們談得很多都有關人生觀。

我靜靜聆聽根本不能加插意見。

賺錢我不懂。花錢我更不懂我隻靜靜的喝著咖啡。

後來我忍不住問女作家:男人對你來說不是什幺煩惱吧?她看上去

是那幺獨立瀟灑。

大家都看問我有一兩副責怪的目光射過來仿佛怪我失儀我不理她們。

作家並不見怪她微笑說:既未得到過自然不怕失去既無物可失自然沒

有苦惱。

話中充滿禪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