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春節過後,春,在悄無聲息中,慢慢降臨。
最先開的,是屋後一株玉蘭,潔白的花瓣好似剔透的白玉,又似天邊飄蕩的浮雲。然後是次第的各色花朵,李老爺這處宅子因是消夏賞景之用,故多種了觀賞的花卉。一時間,綠柳初綻、杏李爭芬,桃花吐豔,灼灼其華,蓁蓁吐豔。真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春色美景。
羲赫在開春時便憑著劉公子的舉薦信順利地在村前學堂裏謀到了先生的職位,如此日日天蒙蒙亮時起身,到傍晚方才回來。不過每半月學堂會休息兩天,這兩日裏,我們便會攜手登高,或者到安陽城去逛一逛。但是大多數時候,還是待在家中,洗衣劈柴,吟詩作畫,倒也樂得其中。
徐老板在年後隻交托給我一樣活計,便是繡出一架“百花爭豔”圖來,據說是城中某位大老爺特別指定的,報酬自然也不菲。同時還有各色上等的絲線,我皆用房前屋後的香花熏染出淡淡清香,這才細細繡起來。
因為隻有這一個活計,日子便簡單起來。每日羲赫用過早飯去學堂教書,我將屋裏屋外收拾好後,便會坐在軒窗前,仔細地理順各色絲線,然後一針針繡在雪白的生絹上。而最重要的事,似乎就是在千百種色彩中選出最合適的顏色,然後按照心中所想,繡出一朵朵豔色來。
金英翠萼的迎春、纖纖鋪翠的合歡、灼灼其華的碧桃、擢擢菰葉的秀荷、沾衣欲濕的杏花、綠葉芳根的金桂、粉蕊金絲的芍藥、攢星綠蒂的玫瑰、楚腰束素的玉蘭、疑映綺霞的紫藤、國色仙姿的杜鵑、馥馥幽香的蘭花……
一針一線,用盡了心思。羲赫每每站在繡架前,都要忍不住“嘖嘖”稱讚繡藝的巧奪天工。我深知,這樣一件繡品,若是放在宮中也是難得,不過若是巨賈之家,有這樣的一件繡品也不足為奇。畢竟,頂尖的繡娘,也並非隻能為宮中製作繡品的。
“百花爭豔”繡好後,還要在山泉水中洗一遍。這日,正好羲赫休息,我便帶了繡好的生絹到屋前的小河裏清洗。
清透的水中映出一個女子,玉顏光潤,氣若幽蘭,氣息恬淡悠閑非常。尤一雙眼睛,璀璨如星,靈動如珠,輕舞飛揚。
這樣的神采似是很久之前曾經見到,那還是在入宮之前,在淩府中,單純而快樂,好似最純潔的一汪清泉,沒有半點雜質。入了宮,即使是最初的日子,隻有自己,卻因著那紅牆深深,心意沉沉,失了靈秀。
羲赫在身後不遠處劈柴,“哐哐”聲一聲聲傳來,在寂靜的山穀中回響,更襯出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境界了。
我淺淺笑開去,目光落在了水邊一株白玉蘭上,手上浣洗的動作慢了下來。
“在想什麼?”羲赫不知何時走到我的身邊,凝視著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搖了頭,“沒想什麼,隻是看著這春色,不由就沉醉其中了。”
羲赫笑了笑,手中不知何時變出一隻玉蘭,新摘的,還帶著清晨未消的露珠。他一彎腰,就將那玉蘭別在了我鬆散挽起的發髻上。
自從出了宮,我幾乎很少戴任何的珠玉首飾,除卻大的節日,平日裏都是挽一個圓髻,用木釵固定,再包一塊藍底碎花的頭巾,是完全的村婦裝扮。
此時沒有戴頭巾,臨水照影,水中人明麗的容貌更甚頭上那嬌嫩的花朵。羲赫怔怔看了我很久,目光中情意深深,柔情點點,好似星辰臨落,又似春光倒映在瀲瀲湖光中。
我小心地不去在意,用手攏了攏發髻掩飾心中細小的漣漪。
繡品在幾次過水之後更加細軟,而圖上的色彩也更加明豔。我又用香花反複熏著,在碧蓮到黃嬸家那日,這一幅“百花爭豔”便是能聞到淡淡繁花的幽香來。
這一日,碧蓮和張大哥回了黃嬸家,黃嬸自然做了許多好吃的,也提早喚了我與羲赫。我見碧蓮穿著我之前送給她的桃色上裳,配了那條鬆花色的裙子,在這明媚春日裏,仿若嬌花般明豔動人。見到我她十分高興,迫不及待地讓我看她這一身衣服。
“謝娘,這一身可是讓我在安陽城那些達官家眷中露了臉了。”她盈盈笑著:“不過我按照你的囑咐,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認得繡娘,隻說是友人從江南之地帶來的。”
我笑應道:“你若喜歡,得空了,我再繡一身給你。年前得了一匹淡粉色的料子,做成裙子最好看呢。你也很襯那顏色。”
其實那淡粉的緞子,是劉公子送來的,我隻將其他幾匹青色、藍色裁成男裝給了羲赫,另外的幾匹女子所用的,卻全部收在了樟木箱子中。
“不必不必,我知道這繡活最費眼睛。對了,這次來,許老板特意讓我問問你,上次他托付你的繡品繡好了嗎?說是那家催著要呢。”
我點點頭,將手中包裹好的繡品交給碧蓮,她小心地收好。這才與我一起去廚間給黃嬸幫忙。
晚上吃飯時,張大哥與羲赫閑聊著安陽城中流傳的事。張大哥夾一著青菜道:“還真讓你說中了,果然是派了孟將軍到西南駐守。”
碧蓮湊過去:“孟將軍?是上次敗仗的孟將軍?皇上怎麼會派一個敗將去呢?”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孟將軍可是麗妃娘娘的父親。麗妃娘娘可是很得寵的呢,在皇上耳邊吹吹枕頭風,自然就好辦了啊。”張大哥道。
羲赫與我皆一怔,彼此互看一眼,卻不做聲。
“原來是皇妃的爹,難怪。”碧蓮嘖嘖道:“看來進宮就是好,吃穿哪裏是我們百姓可比。家裏又能沾光。我說城中那些老爺家的女兒們怎麼一個個趕著想進宮呢。”
我盛了碗湯遞給黃嬸,那邊羲赫淡淡道:“這件事估計跟麗妃沒什麼關係,畢竟皇上是明主,不會任人唯親。恐怕皇上是想讓孟將軍戴罪立功吧。這樣他一定會拚力去保邊境安定的。”
“劉師爺也是這樣說的。”張大哥朝羲赫笑道:“他托我帶問你和謝娘好。說最近事多,改日去看你們。”
羲赫抱拳:“幫我多謝劉公子。”
碧蓮湊道我身邊說:“謝娘,你可不知道,城裏李老爺、吳大人家的女兒們,就是上次咱們在許記綢緞莊見到的那兩位小姐,可是一下子就過了初選呢。”
“初選?什麼初選?”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今年春秀啊。”碧蓮看了我一眼,驚訝道:“你不知道嗎?今年是三年一度的選秀啊。”
我這才想起來,壓住心中泛起的苦澀,笑了笑道:“我一鄉野婦人,確實不知道。你說上次那兩位小姐都選中了?”我回憶了李小姐和吳小姐的容貌,點了點頭:“那兩位小姐確實很美,選中也是應該的。”
“可不是呢。另外安陽城中還選中了五名女子,今年可是比往年多呢。”碧蓮喝一口湯繼續道:“她們進京再選之前會有一次賞花會,到時你和我去看看可好?”碧蓮滿臉都是興奮之色。
我看一眼羲赫,他正與張大哥聊著邊關戰事,看起來神色略有凝重。便沒有問他的意見,隻跟碧蓮說我想想。
五日後碧蓮又來,帶了許老板這一次的繡活兒,是幾件夏衣,因為入夏還早,因此不著急。另有幾十方帕子,約定一個月交。碧蓮一邊陪我翻撿著料子,一邊無意道:“謝娘,上次你繡的那幅《百花爭豔》可真是美。我送去那天正好買家來了,打開看時還有花香,可把許老板和買家樂壞了。”她衝我神秘地眨眨眼:“你可知是誰家訂的?”
我隻顧看著手中幾方淺碧色的帕子,琢磨著是繡海棠春睡還是繁梨,便隨口道:“看許老板給的工錢,想來要價不低,如果是安陽城中的買家,自然逃不過那幾個大戶。若是外來的,我就猜不到了。”
“謝娘你真聰明,是李老爺訂的呢。說是帶給李小姐進宮用。”碧蓮拿起一件煙霞色羅裙:“這個顏色真漂亮,謝娘你打算繡什麼呢?”
我卻被“進宮”二字駭住,手一顫,帕子如風中落葉一般飄在地上。
“碧蓮,你剛才……”我的聲音帶了微微的顫抖:“剛才你說,是要做什麼用?”
“你繡活那麼好,那些帕子啊裙子啊全被李老爺和吳大人包下了。所以李老爺才悄悄托許老板請你繡一幅繡屏的,就是為了讓李小姐在宮中能夠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啊。”
我的麵色一定如清霜般蒼白,碧蓮抬頭時嚇了一跳:“謝娘,你怎麼了?”
我穩了心神:“沒什麼,在想花樣,手鬆了。”然後努力掩飾內心的不安,看一眼碧蓮手上的羅裙:“這個我打算繡上吉祥如意雲紋。”
“會不會太簡單了呢?”碧蓮盯著手中的裙子道:“這料子這樣美。”
我幾乎是心不在焉地看一眼,頓了頓才道:“就是因為這個色彩已經十分漂亮,若是再繡繁複的花紋,反而會掩蓋住,那時就可惜了。”我從繡架上取過一叢銀色絲線在裙上比一比:“這個顏色就最好。”心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碧蓮莞爾一笑:“果然還是謝娘好眼光。”
我含了如淺淡梨花般的笑容點了點頭,好似隨口般問道:“可知那些小姐何時入京呢?”
“一個月後。”碧蓮答道。
我心中盤算了下,若是一個月後進宮,待選完,在禮教所調教好,可以侍奉君王,也要兩個月,無論李小姐能否最終入宮,我都得做長遠的打算。這樣一想,黃家村就不再是安身之地了。
但是麵上卻不能顯出來,這也要與羲赫從長計議。畢竟,若是離開,房產姑且不論,去哪裏,怎麼去,都要好好合計。
如此便寧下心神,這邊碧蓮又在央求我與她一同去看那賞花會,隻想一睹即將入宮備選的佳麗的模樣。
我想著兩月內便要與她分別,從此以後恐不會再見,心中難免不舍,便答應了。
晚上羲赫從學堂回來,我將飯菜一一端上桌,然後斟酌著如何跟他講白日裏聽到的事。
“薇兒,我有事跟你商量。”羲赫端起碗,卻又放下,眉頭微鎖道。
我正想著如何說比較合適,被他的話驚了一跳,手中的湯灑出來,落在手背上,我低低“啊”了一聲,羲赫連忙過來,拉過我的手就輕輕吹起來。
“怎麼搞的?這樣不小心!”羲赫連連責怪地說道。
我低頭看手背上浮起的點點紅色,痛感傳來,但卻有微溫的氣息撫拂上。我抽回手,“一點燙,沒什麼的。”捋一捋鬢邊的碎發,看著羲赫問道:“你方才說有什麼事要跟我講?”
“我打算去西南一趟。”羲赫遲疑了許久才說道。
我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西南?你去西南做什麼?”
羲赫苦惱地揉揉額頭,帶了歉疚的眼神看著我:“薇兒,我……我實在不能放心……”
他話未開始說,我便明白他的心思。孟翰之雖是老將,但是卻急功近利,又因資曆比朝中年輕一輩的將領多,年輕時又可謂常勝將軍,故而心高氣傲,這樣的人,其實並不適合做守軍之將。
“可是,你去西南,又能怎樣?”我歎一口氣問道。
“皇上既然派了孟將軍,自然是已經知道你不會再回宮中,以你我對他的了解,他絕不是能輕易接受之人。一定會有所動作。”
羲赫抬頭望我一眼,眼中有淡淡驚詫。
我繼續道:“你此時去,以何身份?又打算做什麼事呢?”
羲赫單手支頤,帶了些許無可奈何的淺淡笑意道:“我從張大哥那裏打聽到,此次孟將軍身邊的副將,是一直跟隨我的副將何晟,我打算先去西南看看形勢,若孟將軍能夠一切安排好,自然最好。但是若是出任何紕漏,我可暗中聯係到何晟,他在軍中威望不小,也可給孟將軍有用的建議。”
“皇帝一定會給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解釋不是你去鎮守西南的原因,讓你的舊部接受。如果你突兀地出現,還是暗中出現,想來得給那何晟一個理由。無論你如何說,都一定會引發一些麻煩。”我低頭轉著手中天青色的茶杯,淡淡道。
“我隻給何晟建議,另外,我相信何晟不會拿國家安危玩笑。”羲赫為我的茶杯添上熱茶:“這點你大可放心。”
我不做聲,看著杯中茶水微微泛起的水暈,終於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放不下與生俱來的責任。”我的笑容淡薄如一線浮雲:“你想去,我自不會攔你,也不會怪你。但是我要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