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1 / 3)

之後的日子平靜,怡昭容再沒傳我去長春宮,年節裏,她派惠兒送來一些賞賜。是幾匹布料和一些銀子。不單是我,浣衣局各個都有份。知秋眼睛都樂開了花,她拿走大半銀子,剩下的一部分她孝敬給了膳房,令我們能在年節裏吃上了好一些的飯食,另一些則均分給了浣衣婢們,每人有一百貫錢。大家都歡天喜地,各個為怡昭容祈福君恩常在。布料她出乎意料沒有貪去,作為新年的恩賜分給大家。那幾天,浣衣局各個麵帶喜色,走路講話都輕快許多。長春宮的衣服,無論主子還是宮人,浣衣婢們都格外用心去洗,仿佛也隻有用這樣的方式來感激怡昭容的恩德。

小蓉分到一塊丁香色藤花底紋的緞子,拿在手上喜滋滋看個不停。這一日是難得的休息日,我正坐在窗下縫補一件舊衣,就見小蓉笑嘻嘻地走到我麵前,滿臉的歡喜之色。

“謝娘,看我分到的這塊布料。”她將那布料對著我揚一揚。

我抬頭掃了一眼:“很漂亮,你打算做什麼?”

“我還沒想好呢。”猶豫之色閃過,小蓉道:“所以想著問問你,你打算做什麼。”她說著,突然“呀”了一聲:“對哦,我還沒見過你分到的布料呢。”

我搖搖頭,隻顧補著手上的衣服。

“知秋沒有分給我布料。”我咬斷打了結的線,將衣服抖一抖,這才抬頭看小蓉。

“啊?”小蓉很吃驚:“不是人人都有份的嗎?”她撅了嘴:“說來昭容娘娘會給咱們賞賜,還不是因為之前你去幫忙的緣故。”

我淡然一笑:“娘娘體恤下人,與我何幹?”我看一看窗外陰沉欲雪的天,想到那日知秋陰陽怪氣的調子。

“知秋說,娘娘必私下賞了我好東西了。我那份不要,你們就能多分一兩寸。”我又取過一雙襪子補起來。

“怎麼能這樣!”小蓉憤憤不平:“一兩寸又做不了什麼。”

我沒有說話,其實,那日知秋是第一個叫我去領的,讓我自己挑選。可是,怡昭容賞下來的布料在這群浣衣婢眼裏看著雖好,其實不過就是普通宮女們所用的,顏色和花樣還是我在宮裏時的樣子。我倒不介意,隻是隨口說了一聲:“這三四年前的花色保存的還真好啊。”手擱在一匹朱灰色素錦上,這錦緞看起來不起眼,連個花樣也沒有,但卻實實在在是這裏麵質地最好的一匹。

“這匹不錯,可惜顏色淡了些。”我從其他布料上一一掃過,隻有這一匹稍稍合我心意。

知秋聽到臉色變了變,我頓時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言一定冒犯了她。果然,她難得露出一個笑容,可是那笑容怎麼看都不懷好意。

“謝娘對這些布料很熟悉嘛。看不上?”她緊緊盯著我:“也難怪,得了娘娘的青眼,自然看不上這些普通的東西了。”

我一怔正欲解釋,她喝了口茶又開了口:“你看不上這些料子,那些丫頭們可是稀罕的很。你那塊就自己決定給誰好了。”她的語氣悠閑,但是眼神卻不善。

我沒有與她爭執,也不把那一份衣料放在心上。隻屈了屈膝:“那就請姑姑將謝娘的料子,均分給各位姐妹吧。”

“均分給她們,一人不過多個一兩寸,有什麼用。”知秋冷哼一聲:“不如給哪個你關係要好的姐妹,還能呈你的情,來日幫幫你。”

我忍下心頭冷笑,語氣一如既往的和緩:“謝娘對眾姐妹一視同仁,雖然隻是多了一兩寸,但拿來做隻襪子或半片手絹也是夠的。”說罷,便朝知秋微微行了個禮便退出去了。

但知秋並未告訴浣衣婢們這件事,隻是簡單地將布料分發了了事。她自己留下了那匹素錦,眾人不明就裏,還以為知秋這次大發慈悲,幾日來都能聽到她們悄聲的議論。

“不過知秋這次隻拿了那匹朱灰色的料子,真是奇怪。”小蓉將那布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謝娘,你說我是裁一件右衽呢?還是做一套對襟來穿。”

我看了看她手中的料子,這錦緞質地一般,看起來是放了幾年的,略有些陳舊。再看大小,右衽恐怕不夠,且近年來宮裏內外都不時興了。可是做對襟又不適合小蓉的年紀。

我擱下手中的活計想了想,對小蓉道:“右衽和對襟怕是都不合適,照我想著還是上裳下裙好一些。你不妨去問問其他人,若是也有做上裳和下裙的,顏色不衝撞的話,可以換一換。”

小蓉眼睛一亮:“還是你點子多!我去問一問。好像李氏分到的是紫色的料子,還有貞兒是淺綠色的,還有……”小蓉掰著指頭想著,滿臉的期待。

“淺綠色好一點。”我看著她柔聲道:“不過也得貞兒願意。”

小蓉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我和貞兒一起進宮的,又是同鄉,關係很好。方才她也問我想做什麼呢。”

我溫柔地看著她,年輕的女孩子,隻要有漂亮點的衣裳,好吃一點的飯食就會滿足,多令人羨慕。

小蓉坐到我身邊,看著我在補襪子,皺皺眉道:“你每天也不出去走動走動,就是補啊補的,出去見見日頭也好啊。”

我看一眼外麵幹枯的樹杈:“大冷天的,出去吹風啊。”

小蓉笑起來:“大家都去看臘梅了呢。你要不要去啊?”

我心頭一動:“臘梅?在哪裏?”

“禦花園啊。”小蓉將衣料小心地疊好道:“像我們這種低等宮女,隻能去北角。不過那裏種了很多臘梅,冬天最好看了。”

“禦花園裏不怕遇到主子麼?”我做出膽小的樣子。

“主子們怎麼會去北角。”小蓉道:“那裏是低等宮人去的地方,主子才不會去呢。再說,禦花園裏有個專門看梅花的地方,叫什麼冬雪什麼霏的。”小蓉努力想著。

“冬雪霽霏。”我強忍住心中的震蕩,但是語氣略帶了顫音。

“是了,就是這個!”小蓉一拍手,之後奇怪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隻道:“這個地方,以前好像聽說過。”

小蓉故作神秘地一笑:“是前年修的。”她四下看了看:“我曾經悄悄去看過,是個單獨的園子,有棟二層小樓,還有個種了荷花的池塘,邊上有個八角亭子。那時是夏天,據說裏麵還種了白梅。”

我一時被她的話懾住,“冬雪霽霏”是我在淩府所居院落的名字,那院子裏確有一座二層的小樓,是我平日繡花繪畫之所。那個八角亭子是十二歲時父親建的,池塘裏栽有荷花,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常坐在亭中,聽我吹一管紫玉菱花蕭。

那曾是我最開心最無憂的一段好時光。

“不是白梅。”我幾乎脫口而出:“是複瓣的綠萼。”

“啊?”小蓉看著我:“你說綠什麼?”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走了神,笑笑:“給主子們看的梅花,應該不會是簡單的白梅吧。還有,那名字真特別。”

小蓉並沒有注意到我幹巴的笑聲,隻點點頭:“謝娘,你真不去嗎?”她朝我眨眨眼:“那個園子離北角不遠,我也可以偷偷帶你去的。”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最近自己常常懷念舊時光。而一想到那些舊時光,就難免會想起在皇宮,在蓬島瑤台,以及在黃家村的日子。我隻覺得自己的情感陷入了巨大而不明的漩渦之中,在繁逝那樣孤寂和浣衣局這樣辛苦的地方,我的性格早已不再也無法再是曾經的淩雪薇了。連我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

突然覺得很累,我看著小蓉善意的臉,輕輕搖了搖頭:“太冷了,我不去了。你好好去看一看那梅花。回來給你的新裙子上也繡一些。”

小蓉走了,我看著窗外突然靜下來的院子,扯過被子蒙住頭想眠一眠。門被人輕輕推開,知秋朝裏麵小心張望了下,又喚了聲:“有人嗎?”

我不想理她,怕又有什麼活計,便藏在被中不做聲。她見無人應,似鬆了口氣離開了。因她沒關門,我下床時見她從拿了些香燭紙錢朝後院走去。我心中疑惑,宮中素來不許私自燒紙,她這是?

於是悄悄跟在她身後,隻見她穿過後院的小門,走到一處僻靜林中,四下望了望,開始燒起來。

一邊燒一邊抹眼睛:“你說你在孟府好好的,進來做什麼乳母,這宮裏哪是人待的地方?既進來了,本本分分做乳母多好,吃喝不愁又風光,我這個當姐姐的還指望你拉我出去。可好,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推皇後娘娘下水,你是不要命了!”她哭聲哀哀響在寂靜的林中,令人頭皮發麻。

“你跑來見我,讓我不要再為麗妃娘娘做事。可我能選擇嗎?咱們被送進來,不就是他孟家一顆棋嘛。”她再燒一把紙錢:“你可好,自盡了一了百了,可想過家中父母?我也被牽連從掖庭調來浣衣局這鬼地方。”

她動作與聲音都停了停,似一尊木偶跪坐在地上,北風瑟瑟,卷起燃盡的紙錢似翻飛的黑色蝴蝶,不詳且悲哀。我的心一點點抽緊。

原來如此,原來是她!

“妹妹啊!”知秋突然嚎起來:“今日是你的生辰,姐姐隻能悄悄給你燒些紙錢,你在下麵,可要好好的啊!”

我隻覺得心如刀絞,逃一般跑回浣衣局,喝了口茶,決定去看一看那個“冬雪霽霏”來定定心神。

換過一身素色棉布裙,罩了件宮女的珠灰色褂子,將頭發挽成一個平髻走了出去。

推開門,冰涼的寒風撲麵而來。我打了個寒顫,腦袋卻清明起來。伸展了下僵直的腰背,深深吸了幾口氣,看來自己真的走動的太少了。我自嘲地笑笑,按小蓉說的位置走去。

一路上遇到些宮人,皆縮頭弓背快步走著。風一陣緊似一陣,看來要下雪了。這樣也好,沒有什麼人注意我,也沒人理會我。在禦花園北角附近找了找,憑直覺順著一條青石板路,果然走到了那處園子。

站在園門的那一刹那,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淩府的居所。

那棟二層的小樓,與記憶中並無二致,甚至連窗前懸掛的六角宮燈上的彩繪都是一樣。門緊閉著,階前青花花缸裏有冬青蒼翠的葉子,一邊兩盆,一邊三盆。其實這套花缸本有六個,少的那個是當年下人們挪動時不小心摔碎的,一直沒有補上。不是青花難尋,而是上麵的圖樣連起來是一副木蘭從軍圖,由我親手畫成,燒製後圖稿棄了,便再補不齊了。此時,眼前的花缸令我疑心就是從淩府挪來的。

圍廊上,右邊掛了個金質鸚鵡架,空空蕩在風中。左邊有幾盆吊蘭,此時隻剩枯枝垂下來。其實這兩件東西隻是春日的擺設。夏日圍廊四處會垂下細竹簾,秋日擺上各色菊花,而冬日,因有滿園的綠梅,故是什麼都不放的。

天上落下紛揚的雪花,四周寂靜得一點聲響也無。這園子偏僻,此時應該無人。我看著院中恣意綻放的綠萼,在鵝毛大雪中根本分不出何處是花何處是雪,隻有那脫俗的冷香幽幽蕩在周身,令人心醉。真真應了“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足雪,為有暗香來”的意境來。

雪越來越密,風卻停了。我看著自己被打濕的衣裳鞋襪,眼前隻有那亭子可以躲一躲,便走了進去。周圍無人,估計這樣的天氣裏也不會有人來,我摘下濕噠噠的麵紗,頓時覺得臉上猶如刀割,緊繃繃地發疼。

揉一揉臉,甫一挨上,那如冰塊般的手令我渾身不由打了個寒顫。縮縮肩坐在亭中,隻盼這雪小一點,我好回去浣衣局換身幹衣喝點熱水暖一暖僵掉的身子。可雪隻向大了去,我看著那清氣滿乾坤的梅花,久違的詩情突現,便在蓄了薄薄積雪的地上,一筆一劃寫下:“雪虐風號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拍拍手把雪沫子拂掉,又將凍得通紅的手指放在唇邊嗬了半天,直到有了知覺才攏進袖中。我抬頭看看眼前密集的雪花,又看看鉛灰色的天空,歎了口氣打算往回走。

隻是不舍那梅花。我想,反正衣服也是要濕的,不如就走近去看一看,免得日後思念後悔。

梅樹密集,那花朵縈繞在周身,在漫天的大雪裏,隻有仿佛無邊際的海水般的清香,令人難以割舍。我大了膽子,小心折下一枝開的正好的梅花打算放在寢室窗下,給睡夢中帶去一絲清雅高潔,還有生活中難得的快樂來。

正想走,可是看著這將天地間所有的汙穢都掩蓋住的白雪,看著恍若仙境一般的院落,我心情大好,不由在雪地裏轉了個圈,腳下輕快得幾乎要跳出一個舞步來。這是自最初入宮到現在,我第一次有這樣的興頭。

手執了梅花,我輕輕哼出曲調:“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有種恣意的放縱,也隻能在這樣無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