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卻從冷淡遇繁華(1 / 3)

踏上蓬島瑤台堅實的漢白玉石階,目光落在巧奪天工,富麗奢華,端莊大氣的殿閣上,微風輕拂,令人渾身都舒暢起來。台階前站著十八名太監與十八名宮女,一個個低頭垂首而立,為首站著芷蘭,她的麵容並無太大改變,在我登上台階時上前一步,穩穩當當行了大禮。

“奴婢芷蘭,率遠瀛殿太監宮女,恭迎皇後娘娘回宮。”

我挺直腰背,邁出了再度成為皇後的,第一步。

“娘娘,請。”張德海伸出手臂,微彎了腰。

我點點頭,將手搭在他手臂上,緩緩朝遠瀛殿走去。

“娘娘請先往暖閣歇息,奴婢已備好茶點。”芷蘭見到我並無太大驚訝,語氣行動都十分自然,就好像我不過是回去坤寧宮小住,又或是去了禦花園賞了花回來,之前種種,皆不過一場噩夢。

“有勞姑姑了。”我保持著端莊笑容,與張德海一道去了暖閣。

一切都沒有變,楊妃榻上擱著一本半翻的書,我最喜愛的茶點擺在窗下牡丹富貴小幾上。啜一口茶,冷熱正好,是我喜愛的廬山雲霧。唯有香爐裏燃的杜衡,不是我曾經常用的蘇和。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沈羲遙,是這個意思嗎?

翻一翻書,夾了金箔書簽的那頁正是我離宮前最後看到的地方。當時玲瓏來了,我匆匆將它擱在榻上未讓人收起來,以為晚上可以繼續讀下去,不想卻再沒回來。

此時種種,都令我如在夢中,就好像我剛看完玲瓏回來,用過茶點後就要去寢殿小睡。

我的手不由搭在小腹上,就好像,我的孩子還在這裏一樣。

眼角酸澀,我極力忍住,慢慢坐在長榻上,平複心潮的波動。

“娘娘,”張德海走近我道:“請娘娘歇息片刻,皇上準了戶部尚書淩鴻漸大人晚膳前上島探望。”

我點點頭:“本宮尚在病中就不留淩大人用膳了。”

張德海露出讚許之色,打了個千道:“老奴還要趕回禦書房,容老奴告退。”

“多謝張總管。”我輕輕點頭,頓了頓道:“不過張總管回去前,本宮有一事相托。”

“娘娘請講。”

我看看四周道:“本宮念舊,也被舊仆伺候慣了。還請張總管調蕙菊過來。”我頓了頓道:“待本宮病愈,自然會回到坤寧宮,當然,也是願意見到曾經服侍的那些人。”

張德海點點頭道:“謹遵娘娘吩咐。蕙菊姑娘稍後就安排上島。”

“有勞了。”我的指尖滑過茶杯邊緣,對芷蘭道:“本宮想回寢殿歇息。”

張德海道一聲“老奴告退”便躬身退下了。

我臉上笑容淡褪下去,看著芷蘭道:“本宮尚在病中,隻能逾矩在寢殿接見兄長,還請姑姑安排。”

遠瀛殿寢殿紫檀大床上的煙水色銀絲牡丹紗帳逶迤在地板上,因天氣逐漸炎熱,本來鋪的朱紅色百花齊放錦毯已被撤下,露出原本木質地板的原色來,紋理如行雲流水,色澤不靜不喧,是上等黃花梨。

我靠在大迎枕上,蓋了輕而軟的羊毛細毯,長發輕挽,戴一副赤金鳳凰展翅抹額,並幾朵珠花,抹額垂下色澤光潤的紅寶石串,悠悠晃在眉心,給病中略顯蒼白的麵容添上一點麗色。

因是見親人,又在病中,所以隻挑一套鵝黃色納繡合歡蠶絲齊胸襦裙穿著,披一件稍厚的泥金湘色短襖,整個人看上去頗有些弱不禁風之感,符合我“大病初愈”的形象。

寢殿門前擱一道萬福萬壽楠木屏風,大哥跪在屏風後郎聲道:“臣淩鴻漸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眼窩一酸,想從那屏風雕花的間隙看到他,可我隻看到他身上端正官服的一角,他的頭垂得很低,根本看不到容顏。

“哥哥快請起。”我柔聲道,配合了一兩聲咳嗽。

芷蘭走到門前道:“淩大人請起,皇上有令,娘娘思念親人,特許大人進殿說話。”

“臣謝過皇上。”大哥麵東而拜,之後走了進來。

“娘娘,奴婢去拿些點心。留蕙菊姑娘在這裏伺候。”芷蘭躬身退下。

“哥哥快請坐。”我坐起身子,滿麵笑容:“蕙菊,將這簾子打開。”

蕙菊依言將簾子掛起,給大哥添了茶,便退到門邊守候了。

我這才看清大哥。自我入宮後,除了當年偷偷出宮時見過一麵,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大哥的容貌稍有變化,以往他端莊沉穩,泰山崩於前也不動聲色,對事對物總有種雲淡風輕之感,仿佛平生並無什麼能令他記掛心頭。但如今他一貫的輕淡神色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略帶了關切與憂鬱的麵容,似有重重心事,種種擔憂。仿佛歲月,將一件上等瓷器的光潤奪去,雖耐人尋味,但略顯滄桑。

這是自然,大哥承了父親的爵位,自然也承了淩家興衰榮辱的責任。父親去的突然、母親自父親去後再未踏上京城這片傷心地,一直在三哥處。二哥在戰場上凶險非常,三哥在生意場上輸贏難料,而我又重病生死未卜,這麼多年來,他身上心上的擔子一刻也難卸下。確實難為了他。

還好,母親雖傷心但身子康健;二哥雖駐守西南但立下赫赫戰功,又迎娶了長公主,給淩家添上榮耀;三哥生意頗順富甲一方;而我,也終於在靜養兩年後再度允許被探望。這意味著,我的身份地位,無論傳聞如何,都沒有因與皇帝兩年未見而有半分動搖。

“薇兒,這兩年你過的可好?”大哥坐在床邊,關切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不知二哥是否遵守與我的約定將他在民間見到我的事告訴大哥,當下隻能點點頭。

大哥卻歎一口氣:“我知道,你過的並不好。”他說著環顧這如金絲籠般的殿閣,笑容如河上薄冰一般,半晌才道:“鴻翔都告訴我了。”

我一驚,直直望著他,充滿不可思議。

大哥抿了唇微微點頭:“你不要怪他。我也是見他眉宇間有心事,又過分執拗於要仗著軍功見你,而皇上又次次都不準。奇怪之下三番兩次追問,他才說的。”

我低著頭,絞著手中的錦被。

“在民間過的不好嗎?為什麼回來?”大哥看著我,並沒有責怪我離宮,又與羲赫在一起。

我苦笑道:“若是可以,我何嚐不願一生留在宮外呢?”歎了歎氣再道:“隻怪老天捉弄,要我在離開黃家村前一日,遇到皇上。”

“之後呢?”大哥皺緊眉頭看著我。

我的語氣好似拂過林梢的微風,不帶一絲激動或者怨恨,緩緩而平和道:“之後?皇上不殺我就是隆恩了,難道,我還指望在與王爺私通後,還能穩坐後位?”

“你和裕王,真的?”大哥神色複雜。

我知道,於忠君於倫常,我都犯下滔天的大錯。大哥忠君愛國又嚴守禮教,自然難以接受。隻是,情之一字,往往不能以三綱五常來約束。

當下也不想隱瞞,隻點了點頭:“在民間,我們已做了恩愛夫妻。”

我想,大哥一定知道,但我親口承認,他還是被駭住。同時,我在他瞪大的眼睛中看出,他並不如二哥開明,有些生起氣來。

我淡淡一笑:“當年奉太後旨意離宮,幸逢黃總管念及舊日父親對他的恩情放我一條生路,九死一生之後,我已不再是淩雪薇,隻是一個鄉野村婦罷了。”我直直對上大哥的眼,語氣稍有激越:“我從未想過,也願意再回到這裏。那麼,羲赫為我放棄榮華富貴、身份地位,我為什麼不能和他做一對平民百姓,廝守到老?”

大哥痛苦地閉上眼睛,搖著頭,內心糾結不堪,但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沒有什麼不可以,薇兒。作為哥哥,雖然希望你作為皇後享盡人間富貴,但更希望看到你與心愛之人一生幸福。”

“謝哥哥。”有淚在眼眶中打轉。我曾最擔心的就是大哥不能接受。所以,曾經也想著是否要瞞他一輩子。可是我也知道,在二哥、三哥都知曉並為我做了些事後,瞞住大哥絕無可能。可他這般輕易接受還是出乎我意料。

“你既然已回到蓬島瑤台,今後有何打算?”大哥喝了口茶問道。

我的目光越過他,落在窗外不遠處的粼粼波光之上,半晌不語。

手中的茶盞微微發涼,我給了大哥一個平和的笑容,好像這麼多年我一直過著美好的生活,未經一點風霜。可我的語氣卻寒冷如冰,擲地有聲。

“我的打算很簡單。”我緩緩道:“我當然會做好我這個皇後,然後,查出害死父親的真凶,報答對我有恩的人,保護好自己,在必要的時候,那些令我悲傷的人,也該得到對等的報應。”

“薇兒,你變了。”良久,大哥的目光多了些惋惜和黯然。

一滴淚從腮邊滑落,我沒去擦,任由它幹在麵上,有微微緊澀的感覺。就好像我的心,經曆了這樣多,怎麼可能還如當年般清淨無塵,無所在意?

“哥哥,我不再是在閨中的薇兒了。”我正一正額上的鳳凰,淡淡道:“其實我有很多機會自我了斷,甚至死亡就是最好的解脫。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要報仇,也要報恩。當年的淩雪薇,她無法做到這些。”

大哥滿眼痛惜,沒有人知道在宮中的兩年裏我都經曆了什麼。但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回到了我該在的位置上,我可以憑借我的權利,去做到卑微在塵埃裏的淩雪薇做不了的事,去完成我的承諾,解開我的心結,實現我的執念。

“薇兒,哥哥不知道你受過什麼苦,但你不是會輕易改變的人。如今的你恐怕受了哥哥難以想象的罪。”他歎了口氣,握緊的拳頭鬆了又緊:“父親的仇我與鴻翔會查清楚,你要對誰報恩我們自然也能做到。所以,你不要執拗於此,好好去過你的生活,我和鴻翔、望舒,更希望看到你無憂無慮,單純美好。”

我搖搖頭:“哥哥,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抬起布滿淚水的臉看著他:“我又何嚐不想呢?”我在淚水中綻出一個笑容來:“如果我沒生在淩家,是否今日可以像謝娘那般與心愛的謝郎相守,即使素麵朝天,即使需為柴米油鹽計算,但至少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不用擔憂家族榮辱,不用提防妾室勾心鬥角,不用為寵愛費盡心機。”我平靜了心情,語氣堅定道:“但我生在淩家,又經過這麼多,是該我負起應有的責任的時候了。”

大哥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終於他起身:“薇兒,無論你做什麼,我們都會是你的依靠。”他微微笑起來,那笑容純粹:“無論怎樣,你都是我們最心愛的小妹,從出生起就該被我們捧在掌心。從前如此,今後,也會如此。”他停了停:“所以不要怕,至少,你還有哥哥們。”

我的心一下子抽緊,有喜悅,有感動。就像看到一棵枯木又逢春,看到冰雪下一株新生的嫩草,看到烏雲中透出的第一縷陽光一般,令我心懷希望,哪怕即將麵對刀山火海,也無所畏懼。

“皇後娘娘,微臣告退。請娘娘保重鳳體,早日康複。”大哥莊重施禮,不知不覺間已到了限定的時間。大哥不得不告辭。但至少下一次,不用再等兩年。

我微微點頭,輕聲道:“三哥那邊有勞大哥了。”

大哥不以為然,甚至有點責備道:“這樣大的事,你事先該與我商量的。”他低聲道:“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不再說什麼,顯出皇後的儀態,朗聲道:“還請兄長保重身體,忠君愛國,做國之棟梁。”

“臣謹遵娘娘教誨。”大哥躬身退下。

我重重靠在大迎枕上,有片刻的放鬆,但眉頭難以舒展。端起床邊黃楊木五蝠捧壽矮幾上的茶喝一口,這才叫了蕙菊進來。

“安頓好了?”我掛了溫和笑容,眼裏有著與故人久別重逢的驚喜。

“回娘娘的話,都安頓好了。”蕙菊垂首道。

我點點頭:“很好,本宮還是喜歡舊人服侍身邊。”頓了頓又惆悵道:“本宮的病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大好啊。”

蕙菊甜笑著:“奴婢見娘娘氣色潤澤,想來不日便能大好了呢。”

我笑一笑喚芷蘭進來:“芷蘭姑姑,本宮覺得悶,想出去走走。”

芷蘭麵上顯出猶豫神色,但還是點頭恭謹道:“娘娘請注意身體,簡單散步即可。”

“本宮自有分寸。”我說著伸出手給蕙菊:“蕙菊,你陪本宮隨意走走吧。”

蕙菊穩當當拖住我的手臂:“娘娘請。”

蓬島瑤台雖不大,但處處精心栽植了奇花異樹,那些向來嬌貴地擺在殿閣中的珍奇花草,在此仿佛尋常草木一般載種在簷下道邊,綻放出最豔麗的花朵,最奇特的風姿。

遠瀛殿後有一處小花園,此時薔薇遍地盛開,一條碎鵝卵石鋪就的蜿蜒小道通向盡頭的八角亭中,之後,便是望不到對岸的碧波蕩漾。

踏上小道的第一步,我隨意看一眼跟隨在身後的八名宮女太監,聲音十分溫和:“本宮不喜人多,你們在此守著。”又看了蕙菊:“你在身邊伺候。”

宮女太監退到一邊,我走到亭中,靜靜看著那一池春水上被夕陽撒下的片片金斑。微風輕拂,帶來花香渺渺,吹起水波粼粼,這一切,令人渾身都舒暢極了。

“蕙菊,這麼多年沒見,你沒有變。”我的聲音比那輕風還要柔和。

“娘娘也依舊風華絕代。”蕙菊聲音裏含了笑意:“奴婢日日期盼再見到娘娘,現在娘娘就在眼前,奴婢真覺得自己在做夢呢。”

我轉過身,對上她激動含淚的雙眼,輕輕伸出手,遞上一方絲帕。

“若沒有你幫本宮做那些事,本宮也不能這麼快調你到身邊。”

蕙菊的笑容謙卑柔和:“是奴婢的福氣,能在那天遇到娘娘。”

我點點頭:“也一定是本宮的福氣,遇到你。”

那天清晨,素心陪我在九曲長廊上散步,遠遠一個女子,穿件最普通的深紫色宮女服,蹲在一叢開得正豔的山茶邊,那深紫服色在雪白山茶中便格外顯眼。

彼時還未到各宮主位晨起的時刻,除了蒔花宮女,鮮有人在禦花園。我對低等宮人的服製稍有了解,伺候嬪級以上妃嬪的宮女著深紫色,嬪級以下著深藍色,而低等灑掃浣洗宮人則是新柳色。但在妃嬪身邊的宮女的穿著,隻要不僭越,不鮮豔便也是可以的。因此多數宮女還是喜歡穿主子賜下的其他服飾。

沈羲遙封了高位的妃嬪並不多,故而乍見到這深紫服色,我心中一驚,生怕遇到認得我的人。

我將帕子故意落在地上,趁著素心幫我撿的片刻,小心地踏前一步躲在一根廊柱後,想從那花瓣枝葉的間隙中辨出那人是誰。正巧,那宮女微微抬手擦了擦額上汗珠,仰頭的片刻,我一眼認出她正是曾朝夕跟在身邊的蕙菊。

“素心,”我輕輕揉了揉眉心,聲音稍稍高了些。

那邊蕙菊身子一顫,連忙隱在紅色的花叢裏。

“娘子怎麼了?”素心遞上手帕,隻顧關注我,並未注意那邊還有人。

我略顯無力地靠在廊柱上輕聲道:“我有些不舒服。”

“娘子可要回去?”素心一臉擔憂地扶住我。

我搖搖頭:“冬日一場風寒後就落下這個毛病。”我盡量扯出一個笑容:“有時會突然無力和眩暈。”

“那可怎麼辦?”素心焦急地看著四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