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翰林編修金鼎問的女兒。
雖然我不在神武門那兒的金家大宅院裏住;雖然金家從也沒承認過我;但我的的確確,是金鼎問的女兒,而且是唯一的女兒。
他給我起了個名字,叫金傳歌。
十歲以前,我跟我娘住在距離金家很遠的胡同裏。
那胡同的名字很好聽,綿花胡同。
不是棉花的棉,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的綿。胡同裏確實也有一排高大的柳樹。一到晚春時節,樹上也會吹出很多很多的柳綿……那個小小的四合院裏一年到頭似乎也都飄滿了白色的飛絮。大宅門裏的女人多,我娘卻不跟任何人爭寵,也不在意自己有沒有兒子,甚至也不在意我爹是不是經常來看我們。她隻是默默地生活在胡同的盡頭,像楊花一樣安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似乎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什麼比這個院子內的生活更重要了……
關於我娘的記憶,如今可也就隻剩這麼多,模模糊糊,連綴不成什麼。說真的,僅就這麼一點記憶殘片,拚湊不出一個完成豐富的母親——我必須承認,這個女人,我始終不曾有機會知道並且了解她。現在還能知道的是,畢竟天不遂人願。這麼一個與世無爭的人,這麼與世無爭的願望,老天爺也沒讓她達成。
有一年冬天,金鼎問上朝之後就沒再回來。當時,正趕上朝廷裏有個案子鬧得沸沸揚揚,也正趕上皇上的心情不好,我爹便因一句求情的話獲了罪。皇上當庭震怒,把他也下在了牢中。大廈已傾,金家的好日子就從此到了頭。我們母女兩個,多年和金家分居,本來平安無事。可我娘卻一改平平淡淡的性子——我說過我不懂她的——不吃不喝起來。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和我爹的感情是那樣深,也才知道,讓我爹以戴罪之身去九死一生的關外,她是放心不下的。永無盡頭的思念最是傷身。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沒過多久,她的身體就垮下來了。發配了的金家人還沒走到山海關外,第二年的春天還沒真正到來,她就在小胡同裏過世了。
我娘走後的第三天,京城裏發生了康熙年間唯一一次的地震。這場地震震倒了不少房屋,同時也震倒了不少親情。我身邊兒一下子乏了願意領養我的人……倒也不怪他們的。一個罪臣的女兒,還是庶出,本就不該有好下場的。
舍不得我哭,舍不得我受苦的人,於是最後便隻剩下與金家非親非故,卻將我一手帶大的奶娘了。她說,“歌兒,有我一口飯吃,以後就不會虧待了你。“她還說,“葬了你娘之後,我帶你回蘇州去。我女兒女婿就在那兒做小生意過活。雖然不是大富家庭,但讓咱們兩個衣食無憂也不是什麼難題。等你大了,我給你風風光光嫁個好人家。”
她老人家是這麼說的,也真是打算這麼幹的。
可惜,人算竟不如天算。這麼簡單善良的一個人,這麼簡單善良的願望,老天也沒讓她完成。才到蘇州沒多久,奶娘就過世了,她女婿把我賣給了養瘦馬的人家。“瘦馬”不是馬,“瘦馬”是人,而且都是特別年輕的女孩子。至於養瘦馬的人家……他們就是那個時代隨處可見的人販子。馬夫養肥一匹馬,能賣個好價錢。這些人若精心調教出一個好姑娘,也一樣。要是再遇上了豪門大戶,就能索性發筆大財,夠半生的吃用。
被賣到這裏而不是別的什麼下三濫的地方,算是我的幸運。也正因為這樣,雖然喪失了自由身,但日子也沒太難堪。甚至可以說,除了日後一定被賣掉的命運之外,其實和一個大家閨秀的生活,沒什麼太大的不同。這幾年,琴、棋、書、畫、詩、酒、茶道,唱戲,跳舞……樣樣都有老師傅盡心盡意地教,我也願意盡心盡意地學。我是真心的喜歡這些,因此,少女時代那些待價而沽的日子,也不是沒有一點樂趣可言的。
除此之外,我還認識珍珠。珍珠原本也是北方人。有一年家鄉發洪水,哥哥帶她一路乞討逃到蘇州,就把她賣到了這裏了。她比我小一歲,愛說愛笑,天真潑辣,口無遮攔。小生戲唱得好極了。主人家有個戲班子,逢年過節,常有些出門唱戲的機會,就經常讓她去。一來二去,就很喜歡她,還常常說這樣的話,“珠兒啊,以後給你找個好人家啊。”珍珠既高興,也擔心。萬一去不了好人家呢?可要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