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紅的天色透過薄薄的窗紗在木製的地板上倒影出一些模糊而又輪廓分明的影象。
女生仿佛在夢裏看到一大片一大片深深淺淺的綠色正往自己鋪天蓋地的撲過來。
她看到自己在長巷裏瘋狂的奔跑著,耳膜被自己的呼吸聲震得發疼。
而四肢卻像陷入沼泥裏一樣漸漸的模糊。
天空是一片耀眼銀灰,日光刺痛了她的雙眼。
鳥群在頭頂驚飛逃竄。
她胡亂的揮舞著雙手,想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可是周圍卻是光禿禿的一片。
在最後一絲陽光消失的時候,她抓住了一隻手。
第一章
(一)
***爸……***
木質的樓梯在女生腳下發出清脆的***篤篤***聲.
這種聲音在米靈依耳邊已經回響了七千多個日日夜夜了。
聽起來好象是很遠久很遠久的事情,可是對於她來說,卻仿佛隻是從矮過樓梯扶手到站在樓梯的第五級就能與天花板同樣高低的過程而已。
“爸你還不快點,再晚就要遲到了!”米靈依站在門口催促著爸爸。
今天她把平常天天紮著馬尾的頭發披散下來,自然的垂在肩膀上,梳理得很整齊。她看起來很優雅。
嚴格來說米靈依不算十分漂亮。
她長得很像媽媽。一米六二的個子,瘦瘦的身子看起來很健康。
皮膚是非常自然的小麥色,五官沒有十分的突出,但一雙水靈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以及沒有刻意去修剪卻很自然好看的眉毛,還是讓人覺得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尤其是襯著今天純白色的襯衫,顯得很是出眾。
“昨晚我明明燙好的啊,怎麼衣角還是皺的呢?”媽媽在她身邊不斷的幫她拉扯著有些發皺的襯衫衣角。
媽媽今天特意把平時有些散亂的卷發打理得非常整齊,還穿上了一套黑地白色小圓點的裙裝,這讓四十幾歲的她看起來年輕了不少。
“哎呀媽別管它啦,自然就好。爸爸,你到底走不走啊?”
“來啦來啦,催什麼催啊?數碼相機不充好電怎麼夠拍照啊?”米爸爸背著相機的包包小跑步出了門。
米靈依看見爸爸的西褲燙得筆直,上身也穿著白色襯衣。五官分明身材高大的他今天看起來格外的威武精神,還帶著幾分帥氣。
“爸爸媽媽穿得好像要去相親啊。”米靈依心裏暗暗說著。
“你真是的,昨晚就應該把那塊電池也充好的。”米媽媽瞪了米爸爸一眼,不滿意的說道。
“我這不充好電了嗎?再說了我不是興奮得一整晚沒睡著嗎?”
“喔唷爸爸媽媽,我隻不過是大學畢業典禮,又不是開記者招待會,你們用得著這樣嗎?”
“當然要啦,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米爸爸言語之間隱藏不住心裏的喜悅和欣慰。
三個人談笑著關好了家門,就在這時候對麵門的鄰居張阿姨打著哈欠推開了門。
“喔唷,老米家辦喜事哉?”張阿姨叉著腰站在門口問道。
米家所在的弄堂裏隻住著五戶人家,除了米靈依和張阿姨家之外,其餘三戶人家都是很平常的弄堂老住戶,跟米家的關係有很要好的也有見麵擦身而過的,惟獨這位鄰居不得了,她可是遠近聞名的大人物。
張阿姨四十來歲,胖胖的身材,矮矮的個子。歲月把她青春的水分全都風幹了,隻是把一層層腰間的肚腩當作紀念品留在了她身上。
她身上常年都彌漫著廉價香水的味道,每次都是人還沒到,就先老遠傳來那陣比樟腦丸還難聞的氣味。
那味道米靈依每次一聞都會鼻子癢癢的想打噴嚏,當然,她是不敢在她麵前打出來的。
這位鄰居為人是出了名的長舌和難纏,隻要有什麼事情被她知道了也就等於附近幾條弄堂的人都知道了。
當然,這僅限於壞事。
米靈依每次一看見張阿姨就會有情不自禁的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圓規。
“是啊,靈依丫頭今天畢業,我們都要去參加畢業典禮。”米媽媽客氣的說。
“喔唷唷,那可真是難得的喜事啊。”張阿姨再次擺著圓規的架勢,走出家門,“你們家這個寶貝暖恩也算是爭氣咯,嘴巴像抹了蜜汁似的不說,待人也極是善良溫存,豈像某些人,那捂空的青肚皮猢猻,跟靈依丫頭比起來嘛,遠七八隻腳!”張阿姨說著話,用一種被人欠了一世巨債的埋怨眼神瞪著米家閣樓上的窗子,仰著頭扯開嗓子大聲的說,“十幾年咯,跟爺娘不好不說,連我這老鄰居張阿姨,見麵都不叫一聲,我嘛還死皮賴臉的主動跟她打招呼,人家啊,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小時候我還幫她換過屎尿片子,今天連句招呼都得不來。我嘛,真是自討沒趣的塞鍋頭!”
張阿姨最後這句話說得特別大聲,語氣裏更是透著得理不饒人的理直氣壯,好象她罵得並不是自己,而是別的人。
爸爸媽媽連忙上去跟張阿姨賠不是,嘴裏說著些小孩子不懂事,大人有大量這類的客套話。
米靈依心裏則是說不出的厭惡,張阿姨的話仿佛是穿著高跟鞋的腳,狠狠的踩在別人的赤腳上。
米靈依知道她就是想讓自己爸媽難堪,然後大肆的贏得別人的恭維,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此時她恨不得衝回家去,把家裏粘東西用的鞋膠拿過來把張阿姨的嘴巴粘上。
“你是搭錯點伐?一大清早的休要吹嗒嗒的昏說亂話!”
房子裏傳出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隨即張阿姨的丈夫王先生從屋裏走了出來。
王先生也是很胖的身材,有點早年地中海的脫發現象,跟張阿姨有著一副天作之合的夫妻相,但他為人非常的通情達理,這一點跟他老婆剛好是兩個極端。
“真是不好意思,一大清早的擾得你們不清淨。”王先生客氣的說道,然後轉身瞪著自己的妻子,“弗要舌割亂盤哉!”
張阿姨還想要說什麼,嘴巴已經張開了,卻突然聽見頭頂上的閣樓窗子咯吱一聲被推開了。
五個人抬頭向上望去,透過幾條架設在弄堂半空中的線皮老舊的電線,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從屋裏探了出來,一張二十三歲年輕的冷漠的女孩子的臉,被防盜網上麵的菱形圖案分割成幾個冰冷的片段。
在頭頂淡藍色的天空襯托下,那張臉顯得很蒼白。
隨著窗子的打開和女孩的出現,站在樓下門口的五個人好象受到了震驚般呆住了,仰著頭一動不動。
弄堂在那一刻仿佛被擠在了時間的齒輪之外,空氣被凝結了,聲音也被遏止了,每個人都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髒加速跳動的聲音。
張阿姨仿佛中了邪似的收斂起她那副蠻橫跋扈的樣子,推著自己的丈夫迅速的退進了屋裏,“砰”一聲關上了門。
隻剩下米靈依一家靜靜的一比三對峙著。
看似幾個世紀般漫長的慢鏡頭,其實也隻有那不經意間就過去的幾秒。
但僅僅這幾秒,米家爸爸媽媽的臉龐還是漲紅了,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錯愕。
“季子,跟我們一起去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好不好?”米靈依的聲音在這一切的沉默與緊張的氣氛裏,顯得那麼的清脆幹淨,“我希望你能一起來。”
米家爸爸媽媽也被這個聲音拉到現實裏來了。
“是啊季子,爸爸剛剛以為你還在睡覺就不敢吵你,既然已經醒了就一起去吧。”
“是啊,一起去吧……”米媽媽的聲音溫順得近乎卑微。
“你們很吵。快點走開。”
樓上的女孩冷冷低低的聲音如同是一盆剛從冰箱裏取出來的冰水,兜頭淋在樓下三個人身上。
雖然現在是六月,六月的蘇州,但那盆冰水還是冷得令人渾身顫栗,皮膚疼痛。
三個人還來不及再說什麼,樓上的窗子已經被重重的關上了,它把別人的關懷也隔絕在了窗外。
這已經不知道是多少年來的第幾次了。
“我們走吧。”米爸爸長歎了一聲,語氣裏說不出的疲倦。
(二)
昨夜又是一場連綿的細雨,弄堂每當雨後都會讓人覺得格外的悠遠,清恬。
嫩嫩的青苔在青石縫裏悄悄的滋長,巷口車管李伯種了多年的常春藤順著屋子外麵拐角處的厚厚牆角往上慢慢的攀爬。
不知道纏夾著多少年華的過往。
微濕微涼的空氣像是在人們的皮膚上敷上了一片片薄薄的檸檬。
踏在這條熟悉的弄堂裏,腳步聲交錯發出的回響是那麼的悅耳。
米靈依家住的這條弄堂是這附近最寬敞,而且住戶最少的弄堂。
沒有橫行霸道亂七八糟的掛在弄堂半空中的各家各戶的衣服,沒有隨地堆放的雜物,沒有要和別人公用的任何設施。
弄堂是整潔而簡單的。
然而此時米家三個人還是加快了腳步,他們所麼想要盡快離開這裏。
直至出了弄堂,才覺得呼吸頓時順暢了許多。
他們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著自己家那座窗門緊閉的木色古屋,仍然覺得心裏有說不出的壓抑。
“老米。”停車場的車管李伯端著一杯熱茶笑著向他們走來。
所謂的停車場是在走出弄堂往左拐再走一百米左右的一片空地,麵積不大,是李伯家的。幾年前李伯把這空地圍了起來,簡單的搭了個棚頂,變成了一個小型的停車場,附近街坊的單車一般都放在自己家裏,有小汽車摩托車的就都在李伯這裏辦了停車證,一年繳上便宜的停車費就可以全天二十四小時任意停放了。
李伯自己在弄堂口有一間幾十平方的小屋,他跟他的孫子住在裏麵。
每天清晨出門的時候,總能在弄堂口遇見這一位身子瘦小,留著山羊胡子,麵容安詳的六旬老人。
“靈依小鬼丫頭今天畢業哉?”李伯大聲的問。
“是咯是咯,總算是畢業咯。”
爸爸米善居回過神來向車管走了過去,米靈依也拉著媽媽的手跟在後麵。
“恭喜恭喜,小鬼丫頭成人哉,以後當個大導遊,爸爸媽媽就有好日子過咯。”
“李伯,你說過等我大學畢業要把常春藤送我的。”米靈依湊到李伯旁邊,伸手摸著他下巴上花白的小山羊胡子,“老人家不許說話不算哦。”
“這丫頭,李伯的常春藤種了多少年了,豈是你說要就可以要來的?”米媽媽招呼米爸爸去開車,自己跟李伯說起話來,“不用管丫頭,你隻管自己留著種。”
“喔唷,街坊鄰居都知道我老李可是說話算數的,不就是株草藤子伐,小鬼丫頭喜歡我正歡喜呢,靈依丫頭,你且回學校忙去,今晚回來李伯就把藤子給你移出來,這老夥伴種的年頭多哉,須慢慢刨。”
“算啦李伯,我靈依丫頭不奪人所愛,這棵老家夥你就留著做伴吧,改天給我株小的,我拿回家慢慢種就是啦。”
大家正說著笑,米爸爸已經把家裏的半舊小汽車開了出來,按著喇叭叫母女倆上車。
太陽正好在這個時候升到了小巷的斜上方。
(三)
“靈依……”
米家三個人在學校停車場裏停好了車,正往教學樓走過去的時候,陸書傑朝他們迎麵走來。
這個男生皮膚有點黝黑,有著一米八零那麼高的個子,很寬的肩膀,筆直的脊背,走起路來震震有力的步子,五官俊俏棱角分明的臉頰,對人溫和而親切的笑容。
這所有的特質都讓米靈依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溫暖的感覺,因此雖然兩個人鄰弄居住了二十年,幾乎天天見麵已經熟悉得如同自己家人,但是米靈依還是會在每次看見他時,感到被陽光包圍照耀著。
陸書傑是會發光的。
沉思之際陸書傑已經走到了跟前,“米叔叔好,阿姨好。”
“書傑啊,你今天怎麼那麼早啊?”米爸爸臉上掛著溫和的笑,語調非常輕快,早晨煩心的事情似乎已經完全被忘懷了。
或許他也感覺到了陽光。
“同學們都一早到了,很多人連衣服都換好了。”男生說話的聲音是那麼的肯定和響亮。
這時陸書傑的爸爸媽媽也跟著走了過來,他們熱情的跟米爸爸米媽媽聊著天,互相讚賞著對方的小孩,臉上都笑開了花。這對老鄰居好象每次見麵都有說不完的話一樣。
“那我們也過去換衣服吧,不然等一下來不及了,你們四位老人家慢慢走過來哦。”
米靈依招呼了一聲,跟陸書傑一起快步走向了教學樓。
“你爸爸媽媽好象很開心啊。”陸書傑微笑著說。
“當然啦,爸爸高中學曆,媽媽中專畢業,隻有我一個人是我們家真正的大學生,他們當然高興啦。”
“你姐呢?你沒有叫她一起來嗎?”陸書傑遲疑的問。
“你覺得我叫她她就會來嗎?”兩個人突然停下了步子望著對方。這一刻兩個人同時想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