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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哪座城市最有意思?以我坐井觀天的認識,那就是上海了。上海是月份牌裏的鄉村,精明者的淵藪,有錢人的天堂,海派文明的頭兒。上海有的是西式的酒吧,精致的殿堂,琳琅的商品,立體的綠化,方磚細石鋪就的街衢,比樓還高的環城公路。沒有曆史,也沒有悲苦。上海有的是後殖民的懷舊,超現代的感傷。上海就是城市情調的濃縮,沒有人不喜歡作為城市的上海。上海是南與北的共矢,東和西的彙聚。它曾是西方的租界,共產黨的發祥地,蔣介石的金庫。上海有絕代的上官雲珠,大鬧天宮的*,左聯的四條漢子,誓死保衛黃金運往台灣的湯司令。上海人操的是一種說起來像唱一樣的方言,雖然這種話用來唱戲並不那麼動聽。上海人說話時總是一絲不苟又毫不費力,每一個音都極有味道。總之吧,上海人就像上海話一樣到位。別覺得我淺薄,我還是很深刻的,隻是經常深得不是時候刻得不是地方。方言難學,比外語還難學,要說好上海話,就得先做個上海人。

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最有意思?以我坐井觀天的看法,那就是找個上海女孩做女朋友。下麵要說的就是我的女主人公——一個上海女孩,陳卿。名字好聽吧,是我給她起的,因為我太喜歡她了,所以我就給她換了個名字。我恨不得能做她的再生父母,當然做老公更妙。我對上海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崇拜,對上海女孩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喜歡。

我和陳卿認識兩年,可一起相處的時間還不到五天。這就足以說明我對她的喜愛實在是“莫名其妙”,不愧為“與生俱來”。上海女孩的一個特點就是漂亮,花瓶兒般的帶釉質的漂亮。花瓶兒有什麼不好,花瓶兒不也是古董麼。多少代上海人孜孜以求精益求精,才陶出這些個精精致致的瓷瓶來。

而我對陳卿的一向稱呼是北方語言裏的“丫頭”,更親昵的稱呼是“傻丫頭”、“懶丫頭”、“臭丫頭”。我這麼叫是有根據的。說她是“傻丫頭”,因為她都那麼大了,卻什麼也不會,沒有什麼掙錢的本事。說她是“懶丫頭”,因為她什麼也不學,教育她兩年了,一點碩果也不見。而這個“臭丫頭”,還特別的不聽話、任性。

我認她做妹妹,不過是為了交往方便,醉翁之意不在酒嘛。我沒那麼傻,調教她半天,卻為他人做嫁衣裳。所以呀,我得去趟上海,趕緊將她收編。可我也知道,飯要一口口吃仗要一個個打。諸葛孔明同誌早就教育我們:“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不過這話好象是孔明抄襲馬謖的。我就是懷著這樣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告別北京的。

那天的機場高速路一片汪洋,車輪滾滾卷起陣陣濤浪。一輛輛車超過去如萬舟競渡激流勇進。再過一天就是建國五十周年的大喜之日了。那一陣陣水霧、一團團浪花、一個個嬉戲奔馳的鋼鐵精靈,就如我的內心。原本以為能到新航站樓登機,可出租車還是把我帶到了老樓的門口,上麵是非常熟悉的六個紅色大字:首都國際機場。

飛機總是在滿懷期待中起飛,壯懷激烈裏顛簸,不經意處下降,無可奈何時落地。一個小女孩在起落架著地飛機震動時大喊救命,引來陣陣輕鬆笑聲。此時已是晚六點十分,廣播裏報告地麵溫度攝氏零上二十八度。

又來到了我的上海,這又將是一個新的上海。上海啊,夢中的黃浦江,醒時的東方明珠。

陳卿一遍遍給我打電話,問我現在的位置。從虹橋路到高架路,從北京路到南昌路,市中心戒嚴嚴禁一切車輛,我隻好走上南昌路,從襄陽路口到了陝西路口,看見陳卿站在路邊。我走得很近,才和她打招呼。她開口道,你近視呀。我說,還狀元呢,咦,你走路腿從來不直的。懶得。

淮海路正在熱鬧。行進中的人們越過一個個橫街的小攤,那些賣著玩具、飾物、小寵物的攤子被人圍著,就像黃浦江裏的旋渦。我拿出口香糖吃,剝開的紙捏在手裏猶豫著,她一把奪過來往地上丟。我讚道,還是上海好啊能隨地亂扔。十幾歲的小孩們拿著充氣的塑料兵器互相亂打,這些染著黃頭發的學生,這些一臉奶氣的頑童,看著他們我就手癢。陳卿指指點點淮海路上亮騰騰的建築。

陳卿和一群朋友碰上了,我們就一起走。從西藏路到南京路,再到外灘邊的中山路,然後上了外白渡橋,在這段長征路上,我們沒找到一處可以歇腳的地方,我就指指掛在電視塔邊的月亮說,那上邊沒人。陳卿搭著我的肩,我問她旁邊的女孩叫什麼名字,她說,這名字就是當你吃泡飯需要點佐料比如腐乳,所以她就叫“下飯”。夏凡追著陳卿打,口口聲聲道,你這個“小白菜”,“小白菜”。

夏凡對我說,陳卿很可愛的。陳卿忙檢討,不可愛,我傻。我就說,可愛什麼,又傻又笨。夏凡又說,欸你們長得不像嗎,是兄妹嗎?我說,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下了橋,才找到酒吧。我們開始打牌:“八十分”。陳卿點了牛排,她今天站了一天,又走了這半天。欸,我忘了說了,她現在在一家商場打工,這家商場就是大名鼎鼎的“華庭-伊斯丹”。她終於工作了,可這個“臭丫頭”今天又把這工作給辭了因為不開心。還說要去北京工作,過幾天去完普陀山許了願就去。我知道她心裏特別喜歡北京,可嘴裏老是拿上海壓北京。她就是個典型的上海女孩。

打牌的時候,我和陳卿不是對家。跟她做對家,非煩死你不可。陳卿很是婆婆媽媽,而婆婆媽媽也是卿卿我我的另類。所以極少見她對我關心體貼,而就是這婆婆媽媽的,正是關懷倍至的表現。不打不成交,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們一直打到淩晨兩點多。事實證明陳卿不愧是牌壇高手。

第二天,正是北京國慶大遊行的日子。差不多全北京人此時都呆在家裏看實況轉播。而上海麗日高懸,人閑意悠。中午我和表舅諸人吃飯,打電話給陳卿叫她起床。在座的有一位溫州商人,他誇讚雁蕩山之美。我問是不是徐霞客吹捧炒作過的那座山,他很驚訝我也知道徐霞客。我說,怎麼不知道,中學課本裏有。

下午陳卿帶來個小丫頭,她同事的女兒,沈佳。沈佳長了一對大門牙,陳卿用手指去敲,那小丫頭就齜著牙迎上去。這丫頭八歲,文靜得很。陳卿說她不是文靜是陌生。吃肯德基雞塊時,沈佳隻吃骨頭不吃肉。旁邊一個老態龍鍾的小男孩直看她,我就對陳卿說,他們對上眼兒了。

我們出來向城隍廟走。我對陳卿說,隻有外地人才來這兒,你帶我來幹嗎?來看外地人。

晚上可以看放花,本來和我的表弟約好一起到徐家彙看的,可那裏戒了嚴,無法會麵隻好取消。一氣之下我們就到烏魯木齊路的“錢櫃”歌廳唱歌去了。“錢櫃”的特點是男生服務拒收小費。我點唱鄭鈞的《回到拉薩》,那確實是一首好歌,藏情濃鬱,現代,情感活潑。陳卿讓我帶她去西藏,我說那裏可缺氧,她問缺氧是什麼滋味,我就捏著她的鼻子。她便尖叫起來。

我整夜無法入眠。我住在虹梅路的路邊,是我表舅給安排的,免費住。一輛輛汽車放肆地隆隆而過,故意的吧。難道我今夜注定無眠?上海晚上很涼,陣陣海風襲來經過我的胸前,像是整個上海都飄在我身上,像是陳卿也浮在那上麵。

去無錫坐的是西子號旅遊列車。陳卿穿一套仔裝,帶頂深藍色遮陽帽。車上,我和陳卿打牌,沈佳在旁邊呆著。我們兩個人隻能打“跑得快”,又叫“下山”。打了兩圈,全是我贏。我說,我不贏了一贏就洗牌。我看見對麵兩個女人直衝我們樂,有些不解。其中一個對陳卿說,你們是搞藝術的吧,你好像我在電影上見過。陳卿笑著不說話。我說,是《還珠格格(第三集)》吧。

兩個人打牌沒意思,於是我們四個開始打“八十分”。

看來“八十分”在江南很流行,是種共同語言。陳卿有著瞬間無比動人的一顰一笑,尤其是在打牌的時候,一手好牌和一把爛數在她臉上能造成天壤之別的悲喜,一個“連對”能使眉角上升一至兩毫米,而搭配良好的副牌則能讓唇線的曲率增加。

沈佳在一旁笑,露出兩顆大門牙。我問是不是該換牙了。她說這是新的。我說是你爺爺剛給你買的吧。無錫站快到了,我和沈佳還在玩“猜手”遊戲。我手握著一枚硬幣,讓她猜在左手還是右手。她就打我的手,表明自己的判斷。我就躲,結果她的手就重重打在茶幾上。陳卿正在用油麵紙擦臉,右手拿個小鏡子照,見沈佳吃了虧,就說我該在軟椅上玩不該在茶幾上玩。我就去摸陳卿的鼻頭,她反過來打我的膝蓋。結果小鏡子上的玻璃邊把她的指頭拉出了血。她皺著眉頭瞅我,用左手捏著,又鬆開迅速從包裏拿出一個小鉛筆盒,裏麵有創口貼。我忙給她上好藥。流那麼多血,她說著,就用鞋跟跺我的腳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