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隱星匿,街道岑寂,唯兩側低矮破落的房屋中偶爾傳出一兩聲高亢叫罵亦或痛苦呻吟,證明此間尚有活人存在。
段成璧穿行在外城狹窄錯綜的巷道中。黑天不見五指,暗影如潮水死寂,腳下道路崎嶇起伏,稍不注意,就可能被忽然出現在前方的東西絆一個趔趄。
那些東西可能是路中央凸起的石頭,也可能是屍體。誰的屍體都有可能,流浪漢的,平民的,殺手的,乃至貴族的。
外城地形過於複雜,除城東一條供內城人出行的官道外,幾乎沒一條正經的路。
因而流傳一種說法,隻要死了人往這兒一拋,誰也別想再找見,因為路太窄太亂,惡臭四處彌漫,稍不留神就會迷路,根本不是魔能存活的地方。
但偏偏就是這樣的地方,生活了城中將近六成人口,並且藏汙納垢,來者不拒地吞吃一切。
但段成璧卻對惡臭和叫罵沒有任何不適,他穿行在曲折錯雜的道路中,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往前三步路中央有一塊石頭;左拐五步後步子該邁大,那裏有一條淺水溝;直走十步,瓦上傳來細微響動,是一隻野貓。
這是他年少時,住過十餘年,走過無數次的地方。
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對他來說早已爛熟於心,就像空氣進出肺腑,血液流過心間一樣自然。
沒有人知道魔尊的少年時代曾如此黯淡荒蕪。當段成璧在世人麵前揚名時,就已經是狠辣無情的魔尊,魔帝最寵愛的外甥,以及,最忠心的狗。
少年天才嘛,仿佛生來就活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被讚美與豔羨簇擁著一路順遂。
至少在所有人心中,段成璧在成為魔尊那天開始,好像才真正地活著,出生,默默無聞,然後忽然一天名動天下,就和尋常人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他最後一次邁過街頭老乞丐橫伸出的一條腿,踏入內城。
腳下道路變得整潔寬闊,視線裏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燈火。
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未昀城常年不見天日,氣候嚴寒,尤其是入夜以後,若無燈火照明,幾乎什麼也看不見。
在這裏,燈火成了彰顯身份財富的事物。
未昀王宮中,金碧輝煌的宮室內鑲嵌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更兼翡翠瓦,琉璃燈,長生燭,煊赫輝煌,明若白晝;
內城裏,隻有少量居民能在入夜後點起一盞燈。放眼望去,如稀星拱衛皓月,而外城則是一潭死水。
高低貴賤,一目了然。
段成璧腳步不停,直奔王宮而去。
這裏是他的心魔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年幼的自己會在哪裏。
從發現自己身處何地開始,他就一刻不停地往那邊趕。縱然厭棄曾經這段時光,但最了解自己的還是自己。
他有自信,絕不會有人能比他更快。
鴉啼三聲,他已繞到未昀王宮角落一處隱蔽外牆。
低矮叢生的灌木中有一個狗洞。
與世人的想象相悖,年少的段成璧並不如何霸道狂拽,也不是什麼被欺負就逮住一個人死揍的狠茬。他會鑽狗洞躲避別人的圍堵,甚至必要的時候,還可以下跪求饒。
牆的另一頭隱約傳來哭聲,卻不是年少的自己的。段成璧細長的眸子眯了眯,隱約察覺事情可能並不簡單。
他掃了一眼地上的狗洞,身手利落地翻牆而入。
牆內全是老熟人,少年時的淩晚晚,淩辰,以及一個缺了兩顆門牙的小瘦子,名字叫什麼段成璧已經忘了。他記憶裏也隻有對方欺負過他,並且長得醜而已。
他長眉微挑,見三人身上各有傷痕,尤其淩辰似乎被重點招呼過,兩眼烏青,像西川進貢過來的食鐵獸。
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然而下一秒他發現本該在此處的年少的自己不見蹤影後,就再難維持唇邊笑意。
“段成璧呢?”
他眼神森冷,配上周身幾乎凝成實質的威壓,宛如地獄修羅。
淩晚晚頂著一張被抓花的臉,原本眼裏就包了兩泡淚,再被這麼一嚇,“哇”一聲哭出來:
“都為段成璧出頭是不是,都幫著他是不是,你們給我等著,我這就去找父帝告狀,先將你們全都殺了,再把神魂抽出來關進葬魔原!”
段成璧沒耐心聽她叫囂,抬手打了個響指,淩晚晚就再說不出話。他陰鷙的視線一一掃過三人的臉,聲音卻轉瞬溫柔了好幾個度:
“我再問最後一遍,段成璧人呢,剛剛有誰來過?”
三人嚇得兩股戰戰,冷汗直冒。
從他們磕磕絆絆的敘述中,段成璧得知就在他到達此地的前一刻,有一個陌生來客忽然出現,將他們揍了一頓後帶走少年段成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