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似是永不停歇。
沈瓊英在杭州采買了虎丘山茶,雇了艘淌板船沿運河北上返回金陵,這一段水路原本極為順暢,隻需三、四天時間即可到達,卻因為這惱人的天氣,走了四天才過瓜州渡頭。
“姐姐。”服侍沈瓊英的丫鬟春蘭急匆匆跑來道:“你看這雨勢越發急了,剛才船工說,暫時走不得了,要趕緊收帆攏岸呢。”
說話之間,狂風陡作,水濤洶湧,淌板船猛地一抖,沈瓊英站立不穩,若不是扶住一旁的桅杆,幾乎要直挺挺倒下去。卻見自己雇的那名腳夫驚惶趕來:“沈掌櫃,船進水了!咱們買的茶葉怎麼辦?”
沈瓊英一驚,忙穩住心神,一麵吩咐腳夫將茶包從船艙裏搬運過來,一麵與春蘭急急收拾細軟行李。那一廂篙師舵工手忙腳亂將船隻向岸邊駛去,隻一兩裏河麵,卻因風急浪大,掙紮了半個時辰還靠不到岸,河水已經漫過腳麵。又一陣狂風刮來,船身竟是要直直向□□過去。
正情急之間,沈瓊英看到右側相隔數丈遠停了一隻官船,忙與船家一起大聲呼救。那邊官船艙門的簾子卷起來,一名青年男子快步走出。
那是沈瓊英青梅竹馬的戀人——顧希言。
他的身量比少時又高了許多,身著玉色直襟長袍,頭戴黑絲網巾,越發顯得星眉劍目,風神俊逸,蕭蕭若鬆下風,朗朗如秋夜月。
顧希言似是認出了沈瓊英,匆匆向前走了幾步,因走得過急,一旁撐傘的下人未能跟上,細密的雨線很快打濕了他的玉色長袍。
自從再次見到顧希言那刻起,沈瓊英覺得周圍的喧囂奇異地消失了。懵懵懂懂間,春蘭似乎在急切地與官船上的人說著什麼,很快便有人幫她們搬運茶包,幫她們打撈沉沒的行李。沈瓊英就隻是這麼呆呆地站著,這一刻,生死似乎與她無關。
沈瓊英的全身已經濕透了,秋風帶著瑟瑟寒意吹來,激得她渾身一抖,似是恢複了幾許清明。卻聽見春蘭急急催道:“小姐,官船那邊請咱們趕緊上去呢,行李已經都搬到那邊了。”
沈瓊英覺得自己的腳有千斤重,沉得邁不開步子。
一旁的腳夫也催道:“沈掌櫃快些走吧,咱們這艘船眼看就要沉了。”
沈瓊英此時已完全清醒,深吸了口氣,快步向顧希言那艘官船走去。
一名鬢發皆白的老仆見到沈瓊英,驚異過後,麵上悲喜交集,顫聲道:“原來竟是沈小姐,老奴整整十年沒見到您了。”
沈瓊英認得那位老仆,顧希言自小便是由他服侍的,她怔了一下方笑道:“陳伯好,多年不見,您的身體還是這麼硬朗。楊姨身體可好?”
陳伯亦露出笑容:“夫人身體還算康健,隻是少爺這麼多年……”他遲疑地看沈瓊英一眼,轉移了話題:“沈小姐還是趕緊進艙吧,少爺請您過去呢。”
嗬,一晃十年過去了,而她與顧希言之間的種種牽絆糾葛,卻還是躲不掉嗎?
艙門的簾子已經高高卷起,晚風送來艙內隱隱的鬆木香氣,夾雜著隱隱藥香,那是她記憶中熟悉的味道,她的淚水下意識要湧出來,卻又仰起頭,生生地忍了下去。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她看見船工拿竿子挑下船簷下的紗燈,點燃一盞盞燭火,這一切不真實得像一場夢境。
春蘭在一旁十分納悶,自家小姐就這樣呆呆站著,隻是不進去,究竟是什麼意思?她順著沈瓊英的眼光看過去,卻見她在瞧船簷下的紗燈,這燈究竟有啥看的?
正想著,艙內傳來一陣低低的咳嗦聲,沈瓊英猛然回過神來,不等人再催促,已是走進了艙內。
在沈瓊英入門的那一刻,顧希言下意識抬眼向她望去,多年不見,她似乎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多少次午夜夢回,多少次輾轉反側,他怎麼會忘記這張臉。
沈瓊英上穿雅青緞子襖兒,下著月白熟絹裙子,淺藍玄羅高底鞋,頭上隻家常挽著一窩絲杭州攢,雲鬢堆鴨,恍若輕煙密霧,越發襯得麵色瑩白,眉目如畫,如美玉一般散發出隱隱光華。
昔日的少女已經長成,風采更勝當年。
此時現場出奇的安靜,良久的沉默。
一旁的黑衣士人似是覺到情形尷尬,咳嗦一聲正要說話,卻見沈瓊英上前深深道了萬福:“妾身沈瓊英,謝過閣下搭救之恩。”
顧希言並不答話,凝視沈瓊英良久,方淡淡道:“沈小姐大可不必。我隻是不能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