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架攆著石板,將車裏的丁寶枝晃得悠悠出神。
臨近午間,路上熱鬧起來,喧鬧聲不絕於耳,丁寶枝的思緒也隨之飄向剛入宮的某個夜晚。
那陣子她剛入尚服局,後妃的訓誡還在耳邊,嬤嬤們不敢懈怠,對她頗為‘照顧’,是以她在尚服局和浣衣局之間兩頭跑,幹起了最苦差事,也就是被人呼來喝去,讓做什麼做什麼。
那晚是上元節,宮外煙火爆竹火樹紅花,宮內清冷得像是被人偷走了月亮,黑得一點光都不見。
丁寶枝抱著縫補好的衣物從浣衣局出來,宮闈的彼端綻開一朵煙花,她那時才十四歲,正是最活潑好動的年紀,也是沒吃夠板子,一朵煙花就將她勾得擅離職守。
她算算時辰,此時萬歲應該在紫禁城的正陽門上與民同樂,撒錢幣,賞燈會。
大內侍衛也都集中調派,維持正陽門的秩序,唯獨宮女宦官和不得寵的妃嬪們落了單。丁寶枝心想隻遠遠看一眼焰火就好,然後就低垂著頭沿金水河悄悄往角樓的方向走。
正走著,正陽門傳來此起彼伏的驚聲尖叫,嚇得丁寶枝貼在宮牆上不敢動彈,她聽見宮中別處的侍衛全在健步如飛往正陽門趕,嘴裏大喊‘有人行刺,封禁宮闈,保護萬歲爺’。
這下十四歲的丁寶枝更不敢動了,生怕被當成刺客。
黑暗中她貼著冰冷的宮牆等了很久,直到周遭安靜下來才挪動腳步,轉臉卻在金水河上發現了一具漂動的身體。
她以為是刺客,轉身跑了幾步才反應過來那人身上穿的是大內侍衛的衣服。
雖然河上有人不知生死,但她第一反應還是想跑,直到聽見水裏的人開始撲騰她才慢下腳步。
她要是走了,那就是殺人。
金水河通著城外的護城河,天這麼黑,人一旦順著河道漂遠,沒被發現就隻有死路一條。
丁寶枝往回走過去,眼看那人意誌堅強拚命往垂直的河岸上爬,她咬咬牙,決定當一回菩薩,將手中才縫補好的衣物拋了下去。
“抓著,我我拉你上來。”
她怕自己拉不動那人,還將衣服在石欄上纏了一圈。
說來也怪,她第一次見識瀕死之人,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他借上力便攀著石欄自己爬了出來。
在水裏還看不清楚,他一上岸身高腿長渾身濕透,紫紺的侍衛服過了水變成黑色,而他又剛好水鬼似的垂墜著腦袋,姿態別提有多嚇人。
丁寶枝還來不及毛骨悚然,他忽地仰躺在地,大口喘息起來,如同一條瀕死的魚。
才從水裏上來該渾身幹淨才是,可他卻滿臉是血,丁寶枝沒見過這種場麵,腿肚子都開始轉筋。
她得趕緊走了,一旦被人發現她是偷跑出來的準得挨頓板子。
“你你在這躺著吧,會有人來救你的。”
丁寶枝想著說完就跑,誰知他張口答話了。
“別走”
她腳踝被那人抓住,雞皮疙瘩登時爬滿全身,再加上他被水嗆得嗓音嘶啞,感官上別提有多嚇人。
丁寶枝著急道:“你別抓著我,這會兒侍衛都在正陽門,很快就會發現你的,我就是個宮女我救不了你,你快放開我,要是讓人看到我們在這,你是得救了,我可就慘了。”
那人嗆出一大口水失去動靜,丁寶枝倒吸涼氣以為他死了,可自己腳脖子還讓他抓著,隻得蹲下去探他鼻息,誰知他猛地掀開眼皮——
一張血紅的臉突然有了眼珠子,這可差點嚇跑丁寶枝的三魂七魄,她第一反應是半張著嘴失魂落魄地瞪回去。
那人讓血糊得滿臉都是,血染進眼底,連睫毛也濕濡成簇。
二人對視著,一個眼裏模糊不堪,一個心中思緒亂飛,目不轉睛的相視良久也不知道有什麼可看。
此時終於來了巡查的侍衛,他們老遠瞧見金水河邊有兩個可疑人影,上去不由分說先將還能自由活動的丁寶枝用刀拿下。
丁寶枝生平第一次被人拿利器架住脖子,馬上就哭了,她悔不該當初地說道:“我是尚服局的宮女丁寶枝,不是行刺的刺客。”
侍衛應該是聽進去了,叫來宮正司的人將她提走,她摸摸完好無損的脖子,感慨日後再不多管閑事。
當晚她因為玩忽職守挨了頓責罰,第二天才知道自己救的是個護駕的侍衛。
那侍衛替皇帝擋了一支冷箭。
放箭的刺客據說是某個開國將軍的後裔,他家中長輩皆因謀逆罪處死,先皇仁慈,念及功臣苦勞留了他家一條血脈,不成想卻在二十年後釀造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