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苗有一奇一險。
一奇水瀧影。地伏岩岍,晝晦窈冥,石筍錯於鼪鼬之逕;滴水跫然,哀哀如泣,天日亦為之辟易。穀匿玄厲,沙虱隱跡;山稱龍蟠,虺镻橫集。黑派元僚天來眼、芙蓉骨舋麵變聲,為故主逐棄,遂據地開宗,矢誌雪恨。地在西南,人比邙鬼,號西南邙者。
一險盤風嶺。苗諺有之:嶺上千刃怒,嶺下萬鬼哭。嶺上飛峰截皓曜,鴻鵠難逾,嶺下飆風食白骨,虎狼不趨。左豺虺,右虎豹,上立嵯峨,下踞勁風,造化之殺地。
驚蟄,與奇地之人會於至險之地,便是奇險之局。
今日雙方各據一峰。
兩峰間設一方石案,石案乘風懸空,旋一刻止一息。案上玲瓏美器凡八十一盞:四十盞醇酒;四十一盞藥品,一盞置於石案正中,為邙者改化無盡所得,餘下四十盞烈毒與醇酒雜處,邙者黑派各付其半。每逢石案靜息,與會者於外圍自取一盞,如是二十巡,決生死勝負。若平局,正中一盞歸於黑派,了恩怨情仇。
會約定於去歲冬月,認萍生得知細目,曾與南宮神翳道:“你與邙者有什麼深仇大恨?”既知一二,又往水瀧影商決事宜,不過欷歔太息。而今會於朗朗晝日,他乍見麵幕後兩張人鬼難分的臉孔,便知血海深仇是至死不休了。
早春晴日,風猶凜冽。首座畏寒,心安理得借來一肩窩風,正色相商正事:“主客有備而來,自然是做東的底氣更足。你有幾成勝算?”
“不多。天來眼、芙蓉骨,”南宮神翳念出兩人名姓,心緒翻然移變,“毒術在我之上。”他側身展袪,為人阻風:“邙者風性如何,你不是早已見識過?”
“是啊,愛玩陰的,還很難纏。”認萍生扼要道,“那你還敢賭命?不怕無盡發作嗎?”
“怕,但我更恨作繭自縛。人生朝露,賭命,賭成敗生死,方非虛度。”
認萍生冷冷橫眼:“那你管你賭,別拉我陪葬。”
南宮神翳道:“淺量不堪嘉釀,不如借酒獻佛。四方台陳酒已盡,我也很犯愁。”
“算你出息,騙別人美酒讓我壓陣,打得一手好算盤。”石案將止,行將便是首巡。首座吐出一口煙,神情莫測:“和愛玩命的賭鬼論勝算,我真是……不管了,總之,幫你取得無盡就是了。”
話音甫落,石案驟停,四杯飛往兩峰。
首座執煙筒接穩,品了品:“酒。你呢?”
“酒中毒,抑或是毒中酒,切莫大意。”南宮神翳將空杯擲入捽風,調息片刻,倦煩與對峰道,“天險、奇陣、伏兵、偽言,如此陣仗請我入局,未免浪費。”
天來眼於對峰傳聲:“配你怎會浪費?以你我交情之深切,至纖至悉的綢繆亦不為過。”
南宮神翳道:“論毒爭勝,不關舊情,省下你的虛情假意吧。”
“舊情啊。”認萍生麵上戲說,指間九針已具。南宮神翳攔下,他雙唇黯紅近黑,竟抿出一痕快意,入眼似刀上陳年血,卻不及言語令人心寒。
“不必。”他以蠱試藥,不吝讚詞,“這毒值得一品。想不到他們經年隱居水瀧影,毒術倒是日進千裏。”
認萍生從令罷手:“所以你是想說,早該把他們趕出黑派,成人之美了?”他掩耳半刻,飲盡第二杯。“的確是好毒啊。”
對峰之人亦在觀風自忖。
“這點毒,玩不死他。”天來眼飽覷敵手情狀,不疾不徐道,“我本就不欲讓他死得如此輕易。背信者人恒背之,該輪到他嚐嚐這等椎心滋味。”
芙蓉骨:“如何椎心?”
“親睹一世心血盡毀,畢生所求不得,自掘墳墓,身名俱滅。奪命?太拙劣了。”天來眼道,“還是讓他活著更得意趣。”
芙蓉骨配出解藥服下:“隻怕夜長夢多。與人魔聯手,難說是與人謀敵還是與虎謀皮。”
“然也。但千裏運籌,遠不及枕側之謀,你我來日再觀。”天來眼仰觀日影,心下度算,“酒籌過半。第十一盞,你且接好了。”
“托福,是酒。”芙蓉骨飲盡擲杯,“隻恨陳酒不與故人同。”
“故人又是何人?”天來眼慨恨,“於其所欲,赤心可傾;於其所不欲,無心可言!當知今日,有何可恨?”
晨昏輪替,頂峰酒過數巡,還餘九盞。
認萍生計點:“十六酒二十毒,運道不壞,隻是彩頭不好拿。”
“可,還是不可?”
“盡操心閑事。好好擋風吧,我再算一算。”
認萍生凝目向空研尋機理。
案陳杯盞九九——九,陽之數,道之綱紀[1];石案一刻六周——六,易之數,陰變於六[2]。陰陽乾坤為籌,天風地物助勢,鑄局困殺,強攻難取,然天地之至數終於九始於一,破九九而取一,或得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