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寒(4)(1 / 2)

幸運的是,各派雖然意見不合,但是他們都未嚐不懷有士子理想,願輔佐天下安寧,自己得以留名百世,並沒有大奸大佞之人。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來,皇後已經率眾宮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驚蟄,要在後宮辟田地示春耕。

皇後今日穿了青衣,衣上隻有袖口裙角有寶相花,用緬絹布紮了頭發,比平時相比,格外清致。

我對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

她低頭掩口而笑。

才剛剛舉起鋤頭,母後就到了。

她自從稱病退居以後,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奪走她權力的同時,也奪走了她的精力。

我作勢鋤了半畦,就丟了鋤頭,過去扶了母後坐下。她是真老了,即使自己還強撐著,卻已有一半的身體重量都壓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樣幫我把地整平,奉上麥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覺得也挺有意思的,便讓皇後與各宮的人都下來和我一起種地。

伯方忙攔住我,說:“皇上不宜多觸農事,請罷了。”

我隻好丟了東西上來,仔細把手洗淨,扶母後離開穆清殿。

走到華景亭,我停下與母後小坐,抬頭看禁苑中開始上燈,火光隱約中,各個屋簷牆角光芒紅豔,襯得宮苑像夢幻一樣。

宮人側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個無事,拿了幾個銅錢出來紮毽子。那個宮女十指纖細,臉嫩得圓憨可愛,還看得出上麵茸茸的細毛,十幾歲的年紀,自然是愛玩的。

母後頗有趣味地看了一會,讓人拿了那毽子過來,在手中輕輕丟了許久,微微笑出來,說:“母後當年也喜歡踢毽子,你父皇還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錢來給我做……好像就是昨天一樣。可惜我的大好年華,一瞬就過去了。”

毽子被母後皴裂的手拋出,銅錢在地上“錚”地一跳。那女孩兒忙撿走。

母後此時突然回頭對我說道:“我朝每年鑄錢是以前大唐的十餘倍,到你父皇朝時,年額已達四五百萬貫,用銅近三千萬斤,鑄錢跟不上生產,幾乎鬧了錢荒,偏生倭國的人不善鑄錢,又偷運我朝許多錢幣出去。自交子務設立後,既減了朝廷礦冶,又方便萬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後能把朝事記得比自己少年時的事情還清楚,她是習慣於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聖元年在益州設了交子務,前幾日大臣商議說可移至開封,便於控製各路錢貨。母後有所耳聞嗎?”

她微笑道:“交子是紙墨的東西,切勿濫發,宜與戶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點頭。她又說:“聞聽皇上有意將區放達出於地方,母後覺此非祖先慣例,現交子務新設,皇上可以斟酌,雖暫留在京中,也算是計較。”

區放達,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後親自對我吩咐,我不由猶豫。

母後緩緩說:“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給母後進過家鄉的東西,母後偶爾想起。”

我忙笑道:“母後在說什麼,吩咐下了,孩兒自然遵命了。”

她看著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來細細地摸我的頰,仿佛我還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後真希望你不要長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長大,永遠都是受益,那個夜裏起來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著回去睡覺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執起我的手輕輕說:“我現在最親的人,隻有你了……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那個艾憫帶你去看了她了……你知道自己身世了吧?”

原來母後早已經注意了艾憫與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隱瞞,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是瞞不過一個看著我長大,養了我二十幾年的女人的,於是我點點頭。

此時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大寒前一天。母後侄女進宮來,然後談到趙從湛,談到我拆散他們,談到趙從湛的死——那真的,都是湊巧嗎?

但,看看母後平靜的麵容,我也就罷了。問了又有何用?

畢竟我與母後關係的緊張,確實是從艾憫陪我去山陵時開始的。

“至少我沒有虧待李宸妃。”她輕聲說,“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邊,恐怕你的命運會有所不同。李宸妃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吧。”

是,若我不在母後身邊,恐怕我的命運未必和哥哥們會有不同。我那個沉默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能為我帶來什麼,寧願放棄了我。

“母後這一輩子,私心是有的,當年我母親夢日入懷生下了我,我覺得自己也許能明照萬民。不過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做的是好事多,還是錯事多……母後有時手段太過,自己也覺得。”

“孩兒說過,母後看事情比孩兒清楚。”我說道。

她微微一笑。

“不過,皇上還是為我留點麵子吧,母後來日不多了,此事請皇上待母後大去之後再行公布天下吧。”

“母後!”我急忙打斷她的話。

她看了我良久,然後說:“這風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