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知道她們所悲傷的不僅是曹操的即將死亡,還在哀悼自己即將逝去的生命。這時代的女子都不能算是人,而隻是男子的附庸,甚至隻算作是一件物品。當初在洛水之濱,她便親眼看到,袁熙的所有妻妾,在走投無路之下,皆被袁母劉太夫人狠心地逼入了洛水的滾滾洪波之中。
若曹操一旦駕崩,這些銅雀台上的美人樂伎,縱然不是被活活殉葬,就是被迫枯閉冷宮,一生孤寂而死。
“休要哭哭啼啼,反叫人心煩。”
曹操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看向雲翹及九仙媛等人的神色,卻緩和了少許:
“你們不要害怕,好歹侍奉孤一場,斷不會教你們生殉了去。願意嫁人的,便由你們自由許嫁。若不願再嫁,這銅雀台中,亦有你們一席之地,可供棲息。”
貫休默然上前,手中托著一隻徑寸盈尺的金盤,上麵堆滿金玉簪珥等物,又有一隻匣子,雖未啟開,卻有濃鬱芬芳撲鼻而來。
“平時你們盡心侍奉於我,我便將這些飾物並名香分給你們,以為養老之資。你們亦精於女紅,平時多做衣履,也能自給。”
眾美人聞聽此言,不知是逃出生天的喜悅,還是發自內心對未來的擔憂,先前那嗚嗚咽咽的哭聲,卻頓時響了許多。
曹操卻又不耐起來,示意貫休趕了這些美人出去,自在殿外瓜分那些飾物名香不提。他似乎是有些精疲力竭,重新在曹植的攙扶下,又緩緩躺在榻上,卻將目光投向已是涕淚橫流的曹植,又投向跟前泫然欲涕的曹丕,想要說些什麼,終究是又咽了回去,卻將曹植輕輕推開,卻向織成招了招手,道:“織成,你過來。”
曹丕與曹植都是一怔,織成隻覺自己整個人似乎都如踩在雲中一般,恍恍惚惚地走過去,伏在榻邊,叫道:“魏王……”
“織成,你過……過來些……”
曹操似乎
織成膝行幾步,越過曹丕曹植二人,趴在榻上枕邊,將耳湊近那垂暮的老人口旁,但聞他氣若遊絲,聲如蠅鳴,一字一句,卻叫她悚然驚顫,有一股子冷氣直灌入了心裏:“萬萬不能忘了……忘了……那隻玉盒……那是你……保……保命之道……”
“魏王……”織成原本就懸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一顆心,此時悚然急墜而下,似乎要墜入無可測量的深淵之中:這縱橫三國的絕世奸雄,他那充滿狡黠並洞察一切的老眼,究竟發現了哪一根潛在的危險絲縷?他一再叮囑,至死尚念念不忘的,不是兩個兒子,而是保全她的性命。
不會,不會!織成強忍住內心巨大的驚惶,柔聲道:“魏王,你放心罷。他……他便是負心,我也……我也絕不糾纏……如此,當無性命之憂……”
曹丕終會登上魏王之位,甚至成為名正言順的皇帝。她如今亦非不經事的天真少女,當然知道一個人的誓言,必會隨著地位環境的變化而變化。若說成為皇帝之後,他的一生隻會有她一人,似乎絕不可能。而她也不是那樣執念頑固的怨婦,原本是有個念頭在心中紮了根:因為愛他,忍一忍也是無妨的……真有忍不了的那一日,離去便是,所以當初她義無反顧,仍嫁他為婦……不……其實她如今不是已經決定了,將要離他而去麼?那時,愛的痛苦和不舍雖然會發生,但終究會消散在餘生的時光之中,隻要回憶起自己曾經愛過他,也不失為一段美好回憶……
“嗬,”曹操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聽不出是譏諷,還是肯定,喃喃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阿宜……”
鼻端的氣息,刹那間有若遊絲,遽然斷絕。
淚水奪眶而出,織成顧不得嫌疑,一把抓住那隻筋骨突綻的大手,喊道:“魏王……阿父!”殿裏哭聲陡起,彙作一片悲哀的海洋。
有人撲到了她的懷裏,緊緊抱著她,哭道:“阿母!阿母!”
是元仲!小小的男童,獨有的溫暖馨香的氣息,在這樣冰冷孤寂的時候,仿佛是唯一的慰藉、唯一的溫暖……
她哽咽著抱緊了這個時空中如今仿佛是唯一的依靠:“元仲……你的親人……將要一個個離開了……你一定要快些成長起來……快些……再快些……”
通!通!通!
長信宮前的金鍾,在片刻後即被巨大的金槌敲響。沉重帶有金屬悶響的鍾聲,在虛空中層層漾開,自宮中向四麵擴散開去:
“魏——王——崩!”
建安十九年,初秋,魏王曹操,崩於銅雀台無梁殿。其姬妾無一人改嫁,皆居於銅雀台一處偏僻的宮殿之中。
他死了,這亂世的奸雄,這如狐般狡黠多疑,又如猛虎般威嚴狠厲的老人。
頸口的粗布孝麻,剌得皮膚如針紮般的痛。兒臂粗細的白燭,點滿了廊內幃外。整座魏王府,不,是整個鄴都乃至北地,都化作了霜雪般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