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簾,輕聲道:“阿母願他一生平平安安,雖生於帝王之家,卻長在福樂之中……”
邵延隻覺心中仿佛被重重一擊,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一個字。目光所及,織成已伸手拿起了那隻耳杯。
邵延瞳孔微縮,但見那個春雪般的女子,猛地一揚手腕,下頜微抬,已將杯中“清水”盡數送入喉中!
董嫻尖叫著撲了過去,顧不得跌跌撞撞之間帶翻了案上的玉盤,緊緊抱住了織成:“夫人!夫人!”
一陣剜腹絞痛,織成手腕一軟,那隻鏤金嵌寶雙螭耳杯跌落在地,又葛啷啷地滾向一邊。
織成眼前一黑,身子不由得往案上伏倒,董嫻的驚叫聲仿佛隔得極遙極遠……終於再無意識。
而在別宮之外的官道之上,一輛翠纓披拂的衣車,正以瘋狂的速度往鄴城疾奔,車夫大力揮著馬鞭,驅趕著那兩匹駿馬如風般向前卷去,道旁的行人紛紛閃避,唯恐沾著這旋風般的車馬半分,便會被卷入其中,當場踐踏得粉碎。
“姐姐!姐姐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把這詩遞給陛下,陛下一定會收回旨意的!姐姐……我雖不才,卻終是懂得你的心意……你對陛下哪裏是無情,你是太過有情了……”
車中的女子蜷縮於角落,手執一根描眉的黛條,正忍受著衣車的顛簸,在一卷帛絹上奮筆疾書。那黛條上的炭跡有些沾在她的手上,有些沾在她的袖間,她也渾然未覺,兀自一行行地寫了下去: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
“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她厲聲向車外喝道:“阮大!快些!再快些!你不是號稱暗衛中最有能耐的人麼?區區一件趕車的小事,難道也辦不好?要是辦妥了這件事,我必向陛下為你請封爵秩!賞金百斤!”
“是,貴嬪。”
車外傳來應答之聲,隨即忽聞駿馬嘶鳴,顯然被車夫再次揮鞭驅奔,整輛衣車幾乎要淩空飛越了地麵。
“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出亦複何苦,入亦複何愁……”
嗵!嗵!嗵!
忽然有沉悶的鍾聲,穿越暮色,破空而來!
郭煦執著黛條的手腕驀地頓住,向車外喝道:“阮大!這是哪來的鍾聲?為什麼會有鍾聲?”
喝到最後一句時,嗓音已經有些走調。
阮大膽怯的聲音從車前傳來:“貴嬪……好像是……好像是從別宮傳來的……是……是……別宮的金鍾!”
啪噠。
黛條自手中滑落。
郭煦的眼中,有淚水亦同時滑落。她一把抓住那張帛絹,狠狠的揉成一團!
金鍾乃是皇宮前的鳴鍾,為黃銅所鑄,唯逢大事時才能鳴響。這樣三長一短的鍾聲,乃是喪鍾。從前響起過一次,那是武皇帝曹操的薨逝。曹操當時雖隻是魏王,卻因其等同於實際的天子,有九錫之尊,故也破例鳴起了金鍾。當然,身為天下之母的皇後如果離世,那金鍾也會一樣鳴響……當今魏朝天子雖未封皇後,但他卻有一個正妻,那是……那是……
“邊地多悲風,樹木何修修!從君致獨樂,延年壽千秋……”
郭煦身形晃了一晃,靠著車壁,無力地癱坐下去。
“姐姐……”她含著淚水,喃喃道:“他不配……他不配……從君致獨樂,延年壽千秋……從此千秋萬年,縱然與天地同壽,他也永遠是孤家寡人了!”
黃初元年,曹丕正夫人甄氏崩,因生前身患惡疾,未封為後,故也沒有葬入皇陵,而是依其生前遺願,築墓於鄴地別宮之畔。
鄴地別宮也因此被一分為二,一半被設為新的織造司所在,另一半以高牆相隔,築為甄夫人墓。因其巍峨如山陵,可遙望鄴都,故被稱作鄴陵。
甄夫人的喪葬也極盡哀榮,素車白馬,場麵盛大,自貴嬪以下,幾乎是闔宮妃嬪女官皆參加了舉喪之禮,為首者正是那位據說出身甄夫人侍婢的郭貴嬪。甚至連剛懷上皇子的李貴人,也赫然身在此列。朝中官員夫人之中,有品級的外命婦也全部參加了葬禮。
而武德侯曹睿更是以孝子之禮親自守靈,十分哀苦。
但令人費解的是,身為甄夫人的夫君、當今魏朝皇帝曹丕,卻始終未曾在葬禮上出現。據說他哀毀逾垣,已病倒在宮中,連朝事也都暫輟了半月有餘。
甄夫人生前以織技聞名天下,又擅軍務,能治事,重義輕利,交遊廣闊,多有遺澤於世,故此西自巴蜀、南至荊襄,東吳、河洛乃至隴西、幽州等地皆有百姓為之慟哭,尤以巴蜀之地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