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唐季之亂,在於君權之不彰,藩鎮之禍,在於邊帥之權重。中國之大,西起祁連,東連大海,南比越夷,北據幽薊,道路州縣,縱橫阡陌,高山大河,亙跨千裏。州官良莠,縣吏賢愚,天官任以才曆,蘭台劾之品性。而自貞觀以降,用人之道首重治道,德行荒廢,肅政徒有虛名,製中書則有效,察地方即無能。君主依賴邊帥,不為無因;朝廷封拜節將,亦是惡果……”
柴榮坐在中書門下省內,靜靜聆聽著王仆以抑揚頓挫的聲調解說著藩鎮局麵形成的前因後果。
自他封王以來,每日一個時辰的聽史功課風雨不輟,用郭威的話講:“不識字,不足以治百官,不讀史,不足以知興替。”
王朝興替大事,便是所謂的“史”。
王仆的學問是好的,更重要的是,這個人很善於理論聯係實際。
柴榮等到他停下喝水,這才笑吟吟插話道:“先生說的似乎是個死結,自秦以郡縣代州之封建,此結便已經結下了!偌大中國,一封信從關中河南送到廣州泉州快馬也要跑上兩個月,若是送至黔中百越之地,隻怕半年不止,如此非是朝廷願意不願意設藩鎮的問題,實是有些地方自然而然成藩鎮,勢之所然,術豈能止?”
王仆沉默半晌,道:“漢初本無所謂州,刺史亦不過是巡查糾劾之官,此製一久,終成十三部州之設,非但刺史成了常設之官,就連州牧這等手握數郡軍政大權的職事亦成常製,形同諸侯,朝廷不能製,三國之亂,實亂於此。魏晉削去了刺史州牧之權,卻不得不賜掌軍都督以白旌黃鉞,以製地方,十六國之亂,亦亂於此。唐初州郡已是封疆,卻終歸拗不過這‘勢’,最終還是生出了節度使這等怪胎,國朝用治,若不變其勢,法術皆是小道,百年之內,或許無事,五代之後,必生禍患!”
柴榮歎了口氣:“如之奈何!”
王仆抬起頭道:“大王若無遠慮,則削藩不過是飲鴆止渴,削得眼前,須削不得後世!”
柴榮興致勃勃問道:“唐太宗若用封建,可免後世之亂乎?”
王仆毫不猶豫答道:“免不得!”
柴榮問道:“卻是為何?”
王仆道:“周公封建,是使蠻荒之地成諸夏腹心;漢高封建,是使窮困之壤成無為治土,而唐太宗之封建,是裂國土而茅王子功臣,徒遺禍亂之源,難收治化之效。若文皇能有大智慧,封建魏王泰於百越東海,封建高宗於燕薊之巔,則貞觀無丁亥之變,盛唐無安史之亂,如此封建,才顯封建之真意,奈何,以魏王之寵,涉東南無異發遣,太宗何忍?”
柴榮默然。
王仆一番話說到了問題的根子上,封建的要義是為了使無力顧及的邊疆蠻夷之地成為中國的腹心領地,本質上並不是為了酬勞功臣寵愛子侄。
大到一國,小到一家,都是這個道理。
千年大族最忌諱的兩個字就是“分家”,族中人口不管多麼繁茂生息都不分家,這不僅僅限製了家族勢力的發展,同時也使得族中大多數才智之士被埋沒。這樣的千年大族,在科舉製興起之後日漸頹落是必然之事。
對於一個國家而言,中央集權的效率無疑遠遠高於封建諸侯,然則這個效率在到達了一個限度之後隻會發生衰變,這個限度就是信息的傳遞距離。
曆代王朝的興衰,其實就是一部中央與地方的鬥爭史。
中國曆史上的盛世和亂世之所以會交替出現並樂此不疲地循環往複,根源就在於此。
中央集權的要義是下級服從上級,地方服從中央,一旦有下級不肯服從上級,有地方不肯服從中央,就會被視為叛逆受到征討。這也就導致了稍具規模的地方勢力集團在形成之初就立刻將中央政權列為生死大敵,而不是將中央政權視為潛在靠山。
在理論上,中央政權希望中央的威權永遠不要受到挑戰,永遠不要有地方藩鎮出現。
但是實際上,這是做不到的!
除非信息的傳遞速度有一個質的飛躍。
君王在宮牆之內隨便一句話,就能在萬裏之外的邊疆地區成為最高指示,這起碼是無線電通訊普及之後才能真正出現的景象。
一直到李文革同學所處的那個時代,人類的信息傳遞實際上仍然被限製在一個層次以內。
試想一批地球人乘坐接近光速的飛船離開地球去尋找新的家園,若幹年後他們找到了,他們在該星球上繁衍生息發展文明。人們或許會想當然將這顆星球視為地球的殖民地,實際上絕非如此。
兩個相互之間隻能用光進行信息傳遞的星球之間要實現政治聯係,實在是太難了。
中央政府的一道命令發到新的星球需要一百年,這一百年間滄海桑田,這道命令發到時基本上可以被直接送進博物館了。
一個政府的威權範圍,與其時代的信息傳遞速度直接相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