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擺在眼前的這份《延慶宥夏鹽靈河諸州禮教劄子》,即使冷靜自持如秦固,也不由得倨案動容。
“周公作禮製,規矩天下;孔子行教化,典育蒼生;禮教者,社稷氣脈所係,軍國之政,無重於此。凡稼穡、物器、礦冶諸道,皆以文字存續,數術、天文、地理眾學,具因竹冊留傳。禮之所下,雖匹夫亦足明廉恥,教之所及,盡垂髫也得識文字。經、史、詩、書,不以舜存,法、術、道、理,無為桀亡;煌煌治世,四維勤勉,吏存節操,民識進退,知所不為,知所必為;紛紛亂國,八荒懈怠,上有貪心,下生虐民,無所不為,無所必為……是故將謀強富,先行禮教而固本,欲清政治,必積民智以待遠……”
這份由節度參軍會議擬製的禮教劄子,核心內容隻有八個字——官商並舉,禮教複興。
對於複興禮教,無論是秦固這種正宗的儒生還是李彬這種骨子裏的管學門徒,都是高舉雙手讚成的,天下亂了這許多年,殘民之賊如過江之鯽前赴後繼似無窮盡,文章學術讓位於矢刃刀矛,實在是文明的大倒退,正所謂軍閥不可怕,就怕軍閥沒文化——自家沒文化的執政者,指望其能夠尊重文化重視文化,豈不是癡人說夢?
郭威之所以得人心,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個粗野軍漢不但重視讀書人重用讀書人,甚至以九五至尊向聖人行叩拜禮,僅憑這一點,道統在周,便已是天下讀書人默認的大勢所趨。
因此李文革尊重文化人,甘願與士人們互為盟方,在延州這塊地皮上,他的麻煩就比高家父子少出幾個數量級。
然則這份劄子裏的禮教複興,卻並不是“勸學興教”這麼簡單。
禮教複興的核心,是“有道無禁,有教無類”。
所謂有道無禁,是指不禁百家之學,不僅孔孟之學在延慶七州可以廣為傳播尊奉,諸子百家,皆同孔孟,無所禁者。
一句話,在延慶七州,不存在學術禁區。
所謂有教無類,是指不分士農工商,教育政策不針對任何一個族群集體,而是要惠及全民,上至達官顯貴,下至稼穡之家,不分男女,無論貧富,皆在其中。
說白了,就是教育不再單純地麵對士人這個社會精英階層,而是麵向全民。
這兩條基本原則,說說容易,放在秦固眼中,卻無異於癡人說夢。
這份劄子的細則裏麵,明確提出,五年之內,要在延慶七州所轄四十二個縣治籌建八十八所蒙學,按照人口劃分上中下三等,上縣四所,中縣兩所,下縣一所。所有蒙學必須設置文字、數算、圖畫、禮製、天文、地理六門學科,儒家的經史卻並不在其中;五年之內,七州州治要各設一所州學,設置經義、詩文、數術、史紀四門學科。
秦固輕輕搖頭:“畫餅充饑……”
坐在客席上的陳素麵色淡然,坐在她下首的杜勉卻略顯局促不安。
杜勉是此次春闈狀元及第的進士,盡管李文革不在,延州軍政集團還是按照去年秋闈周茂生的例子暫授其為檢校節度府教諭參軍事一職。
此次春闈在文章和陳素的攜手合作之下以平淡開端,以平淡收尾,從始至終也沒有鬧出什麼亂子,盡管昭文院係統向七州四十二縣發布了此次春闈“男女不禁”的州命,然而七州範圍內卻並無一名女子應試,這並不僅僅是觀念問題,在這個時代,讀過書認識字的婦女鳳毛麟角,識數能算的也少之又少,一般婦女所擅長的操持家務料理膳食采麻製衣又不考,因此即便從政策法令上放開了口子,也並不能真正改變甚麼。
公允地說,此次春闈,作為副考官的文章是頗識大體的。
他以五品州判的職銜給陳素這個七品參軍做副手,無論是事前還是事中,都未嚐有半句怨言,甚至還在暗中做了許多動員工作——李彬秦固都很擔心因為女官主考會導致延州的許多讀書人抵製此次考試。
這種抵製也許暗中曾經醞釀過,但是並未成為現實。一方麵是在延州頗有些根基的文章做副主考,另一方麵則是這年月要當個公務員委實不容易,再牢固的氣節觀瞻在公家飯的鐵飯碗麵前也顯得不值一提。
顯德元年的延慶春闈共取士三百一十八名,令人頗感意外的是,此番科試奪魁的狀元竟然不是延州人也不是慶州人,而是來自最遙遠的靈州。
杜勉以一個剛剛被列入八路軍治下的子民身份狀元及第,這令延慶諸州的上流社會大跌眼鏡,倒不是說延州本地人有多麼排外,隻是純粹的沒想到。
靈州被正式收入延州治下,不過是一月份的事情,而春闈開在三月份,以靈州和延州之間的距離,怎麼也得走個半個月二十天,這中間還要刨去應募、錄名等等一係列手續要花費的時間,而且靈州初定,肯定是無力組織初試的,杜勉隻能到州府來參加初試,這麼算下來,幾乎是靈州剛剛被拿下,這小子就跑到何岩的州判署去應募錄名,估計若何岩是個腦子糊塗做事反應遲鈍的,都不一定能弄明白這小子說的是什麼事。
這麼一算,有心人自然明白,隻怕這小子還在馮繼業沒有倒台的時候,就開始惦記延慶諸州的科舉了……
李太尉去年搞的那場烏龍科舉,在整個關中地區傳為笑談,凡是有點身份有點資財的門第世家乃至藩鎮,私下裏都在悄悄取笑這位關中第一節鎮的沒文化,就是儒生們,提及此事也不由得一個個搖頭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