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順九年初夏,大周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勤王反了!
十萬雄軍自勤王封地劍南踏地而出,所經之處財寶土地皆收入囊中,成帝大驚,連下三道聖旨,斥勤王大逆不道之舉,有違常倫,勤王充耳不聞,大軍反而走得更快了。
成帝隻能再下聖旨昭告天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以先帝作伐,勸勤王念及與先帝的兄弟情誼君臣義氣,萬萬不要為了一己之私而陷於遺臭萬年,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泥潭之中。
有旁觀者言,某日勤王出街陪愛妾閑逛,偶見張貼於城牆上的告天下書,虎掌一揮,就給撕了個七零八碎,並敞聲道,
“皇帝小兒可笑可笑,且看叔叔我如何打得他屁滾尿也流!”
這話一傳十十傳百,又被編成順口的坊間戲言,將勤王的張狂模樣刻畫得惟妙惟肖。
劍南有王不像樣,尿往天爺冠上撒;雷公電母與龍王,看誰能讓大雨下。
聽起來像在譴責勤王為叛賊,細細琢磨,何嚐沒有為勤王擂鼓助威的意思,戲言最初從誰的嘴裏出來早不可查,成帝也非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殘暴性子,故而,這口惡氣,隻能自己咽下。
“自古得民心者的天下,你說,朕與父皇,誰更得民心啊?”
烏黑的墨濺在白潔的大理石地上,劃出由濃轉淡,分叉斜刺頗多的墨跡,秦卿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幾乎看不見原本花色的衣袖,無言地低下頭去。
民心,是玄之又玄的東西。
比起為君之道,先帝不及成帝萬分之一,勤王亦然,可比起民心,先帝算得上是古往今來最能與民同樂的皇帝了,紙醉金迷,奢侈無度,沒錯,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每每遇上高興事,先帝都能大手一揮,灑下黃金千萬兩,要麼免稅賦,要麼赦天下,加上大周正值盛世,除了邊疆偶有動亂外,四海之內的百姓生活都不錯,民心當然收攏得不行。
畢竟你想,在百姓心裏,皇帝是什麼?多高高在上遙遠的神啊,有一天,他們突然發現,原來這神也有人的貪欲,臭味相投,不就走得越來越近了。
愛屋及烏,連著勤王和昭陽長公主都極得民心。
成帝不同,他就像是神話傳說裏的千古一帝,因為看不慣先帝的行為放誕,上位後,什麼都和先帝時期對著來,久而久之,天子又成了皇宮裏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神,神和俗人,怎麼會共通呢。
可這話秦青不能說,成帝有多忌憚先帝他最清楚不過,讓一個從來自詡比先帝英明的君主突然看見自己不如人的一麵,不比殺了他還難受?
“臣以為勤王自視甚高,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把禮義廉恥踩在腳底,這荒唐戲言,必定是自他口中傳出,用心險惡,可見一斑,皇上萬萬不要被這等不上台麵的把戲擾亂心神。皇上為咱們大周殫精竭慮,百姓都是長了眼睛和耳朵的,怎會因區區勤王,就與皇上您作對呢?”
一番話,就像逗貓的棒子,順利捋平了成帝近乎炸毛的尖刺。
覷見成帝緊繃的臉皮慢慢變得鬆弛,秦青繃直的背脊也終於鬆下,伴君如伴虎,真不是說說而已。
秦青本是寂寂無名的京畿小官,三十四歲那年慧眼獨具地入了五皇子帳下,從此仕途平步青雲,扶搖直上,成帝對他亦是信任有加,視其為無人可替的左膀右臂,直到現在也不曾改變。
他們是忘年交,是酒桌下也能講真言的朋友。
君王早已褪去青澀無措的模樣,忠心的老臣同樣失去了直言相諫的勇氣。
“父皇是趙汀的好父親,是趙維安的好兄長,是大周人的好皇帝,怎麼偏偏做不成朕的好父皇。他能給趙汀數不盡的財寶和讓朕寢食難安的兵力,給趙維安富庶肥沃到足以富及代代子孫的封地,卻從不肯給朕一點點關心。朕難道不是他的孩子嗎?常說天家無情,怎麼這無情滋味隻有朕嚐到了呢?秦兄,你能幫朕好好想想其中緣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