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卿將家主印掩進了懷裏,連傘都不及打,就匆匆走出門去。外頭下起了小雨,連綿的大宅籠在青灰色的天色裏,死氣沉沉。多年無人修繕經營,簷角爬著無數濕得發黑的青苔,讓這七進大宅更像一座活墓。高長卿走在狹窄的甬道中,覺得周遭有無數雙眼睛在默默看著自己。那是列祖列宗的眼睛。他努力把脊背挺直些,好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狼狽。
????高國仲就住在隔壁,新翻修的大院還透著未幹的膠漆味道,澄漿對縫的外牆攔到老宅牆根,還高出一尺有餘,給老宅憑添了一層陰影。高長卿心涼不已,身上的衣著也不知為何,覺得愈發單薄,趕緊低頭穿過了老牆根。一滴冷雨滴答打在他的後頸,讓他瑟縮。
????一穿過門,就是另外一番熱鬧的場景。前院車馬轔轔,奴婢往來相聞。隻是一見到他來,奴婢們都小心翼翼地讓道避嫌,不敢抬頭,偌大的宅邸,他走到哪裏,就帶來一片沉靜,隻有後院傳來的絲竹弦歌,填補著難堪的寂靜。
????高長卿受慣了冷眼,並不以為意,一路穿行到院中,剛巧碰上他堂兄高盾。高國仲的長子出門,自然是前呼後擁。避無可避,高長卿便不情不願地施了個禮。高盾斜睨他一眼:“喲,宗子今日轉性了啊?”說著打了個酒嗝,歪歪斜斜地與他回禮,大概是喝高了,差點一腳踩空摔在地上。
????高長卿最不待見的就是那副被酒色掏空了的嘴臉,但是今時不同往日,與他客套幾句,便伸手指了指堂屋:“叔父可在?”
????有個機靈的奴僮,就要去替他通報一聲,醉醺醺的高盾卻一腳把奴僮踢倒在地,“裏頭可是有貴客,吃得好著哩!你個狗奴才忙什麼!——你說是不是啊,宗子?”
????高長卿看屋外有兩雙鞋,點點頭,踱到廊下抖了抖淋濕的衣衫。高盾又陰陽怪氣地笑:“宗子啊,古禮上說,屋外有兩雙鞋,隔著門又聽不到談話聲,那一定是密談,君子這個時候就應該避嫌。宗子怎麼好隔門偷聽呢?”
????高長卿看他一眼,最終垂下沒有溫度的眼睛,道了聲“有理”,麵色不動地挪到廊外。雨水漸漸大了,將華袍暈濕,他像是浸泡在冰水裏一樣冷,竟是連堂兄何時大笑著離去都不知道。
????這幾年,高長卿的脾氣漸漸被生活磨光了。若是從前,大概幾次三番都想掉頭離去。曾經他不想為任何事情低下他高傲的頭顱,可現在,他明白了,人有時候為了最重要的東西,要懂得忍。不僅是忍,有些時候還得舍。
????於是他就這麼安安靜靜地端立在平林郡的新雨裏。天暗了,屋裏頭點上了連枝燈,高國仲的影子和著樂伎的翩躚舞影投在窗紙上,顯得格外醒目。隱隱的,有笑聲傳來,混著容國綿曱軟的鄉間俚曲,觥籌交錯,宴飲相酬。但是高長卿在雨裏垂眼斂目,看不到,也聽不到,似乎他隻是剛剛才到來,等得耐心而從容。
????來來往往的婢女捧著珍饈經過他身邊,都好奇地偷偷打量這位宗子。幾年不見,曾經孱弱卻堅剛的少年,變成了眼前這個陰鬱的貴公子。雖然俊美,身上卻有什麼東西,讓人不敢親近了。
????高盾臨門口,回頭張望一眼:“抄書小吏今晚回不去,家裏頭豈不是隻我堂姐一個人麼?妙哉!”
????……
????不知過了多久,堂屋中吱嘎一聲,有暖光穿透了雨幕。一位鄉紳走下台階,穿上鞋履,一見站在堂地裏的高長卿,都連連朝裏高叫:“高公!高公!你家大侄子在外頭淋雨呐!”
????堂屋中立馬傳來驚慌奔走的聲音,高國仲撩著前襟,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腳奔到庭院裏,扶住高長卿:“作孽啊作孽!你這是何苦啊!你這孩子從來就寡言,都不知道差人叫一聲麼!父輩的仇怨,過去的也就過去了,你一個孩子,這、這……”鄉紳不知舊情,以為高長卿的父親當真與高國仲有什麼仇怨,趕忙附和著勸了幾句。
????高長卿長卿卻在心底冷笑一聲:這老狐狸,死要麵子,好,我要給你看!當即攀住他的雙手往地上一跪,濺了他一襟泥水:“叔父,長卿在郡府已做了五年的抄書吏,這一次舉薦,總該輪到侄兒了吧!”
????高國仲連道好說好說,將他攙進了裏屋。高長卿腿腳發麻,倚在他身上,眼看鄉紳被家一幫奴簇擁著出了庭院,不由得蹙起了長眉。
????按理說,高長卿這一屋才算是名正言順的嫡係,現下他早已過了弱冠之年,宗祠理應讓渡家主曱權力給他。他這般作踐自己,在外是丟高家的臉,高國仲擔不起。但是一旦人後,可就難說了。
????一進屋,高國仲命婢子取了銅盆熱水,難得有興致地撩起了他的袖子,幫他擦拭手臂上的水。“賢侄,你可久不來叔叔這兒走動。”
????高長卿從來不覺得狼喝了酒會變成兔子,又不喜歡他滿身酒氣,踉蹌了幾下起身整了整衣襟,端正地跪坐在對麵的青浦團上:“郡中事務繁忙,侄兒心裏是掛念叔叔的。這不是一想到舉薦這事,立馬就到叔叔這兒來了麼?”說著,麵帶微嘲地把家主印放在案桌上,“這份大禮,長卿不準備便宜外人了,叔叔覺得意下如何?”
????高國仲眯著眼睛,伸手夾住那枚小小的印章,湊近到火光中看。長卿冷喝一聲“小心”,他竟然一鬆手,印章立刻落進火盆裏。家主印是赤金做的,長卿撲過去拍滅了上頭的火,憤恨回頭:“高國仲!你!”可是想到了自己如今的處境,強忍住沒有說下去。
????高國仲嗬嗬笑了兩聲,往後一仰,神情迷醉。那種迷醉不是喝醉酒後才有的,他的眼睛發光發亮,看上去十分清醒。高長卿握著被燒熱了的印章,對上那視線,莫名感覺到危險,不由得退了兩步。
????“……長卿啊。”高國仲意態從容地替自己滿上一爵酒。“你這是與人談生意的口氣啊。”
????高長卿寡淡:“叔父籌措繁忙,侄兒隻好開門見山。若是陪叔父行起酒令來,怕到時候回祖宅,連衣服都幹透了!”
????高國仲笑,拂袖飲酒,透過酒爵偷偷張望自己冥頑不靈的侄兒。他從小身體就病怏怏的,此時渾身被雨淋得透濕,堂中雖然升著火,怕還是冷得厲害,指尖隱在大袖下微微發顫,倒也有幾分可憐了。再加之幾縷長發粘連在玉石般潔淨的臉上,黑白分明,微微低著頭的模樣從昏燈下望去,自有一番平時見不到的寒華哀婉。
????高長卿不明所以,挑著眼睛冷冷地望著他。
????隻是那雙眼……高國仲可惜地搖了搖頭。這讓他想起了那個人。那雙眼太冷,不論年紀,都是讓人畏懼的啊。
????但是高國仲還是聽到自己說:“這家主印,你收著吧。不論你給不給,祖宅和宗祠遲早都會落在我手裏。你用這個來與我做生意,我賠得太大。你若換成旁的,我倒還可以考慮考慮——誰叫你是我侄兒呢。”
????高長卿胸中湧爆出一股怒意,偏偏發作不得,手抖得愈發厲害,按在自己腰間的劍上。他強忍著,克製著,才沒有拔曱出劍來砍翻案桌。可笑啊可笑……都是他的!這賤種!父親在時,這些旁係哪裏敢說一個不字!可是十年之後,竟都成了他的!他背著手在堂中踱了幾步,渾身散發著與年齡不相符的陰厲:“那你想怎樣?嗯?旁的也都是你的!你想怎樣?你想逼死我麼!”
????高國仲笑了。他站起來拉過高長卿的手,帶他到銅盆邊,又一次慢條斯理挽高了他的袖子。高長卿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臉上卻是毫不掩飾的仇恨與戒備。
????高國仲這次沒有去絞那布巾。他看著那段手臂,突然輕笑了一聲,俯身親吻。
????“年少潔白,風姿都美。”他說。
????高長卿一愣,在那雙已經不再年輕的眼裏頭一次望見了,欲曱望。
????那天晚上,他把堂中能踢翻的東西都踢翻了,當然也包括高國仲。要不是衝進來的家奴們死死按住他,他恐怕會當場讓高國仲身首異處。
????高國仲卻隻是憐憫地看著在地上掙紮的侄子,抱著一隻慵懶的貓,彎下腰來:“你現在翅膀硬了,想要遠走高飛,難道你真以為憑著一枚家主印,我就會放你走?你也不想想,我這是放虎歸山!”他見高長卿眼光暗淡,口風一轉,摸了摸曱他的臉,“我提的條件又有什麼不好呢?老天總不會平白無故把你們姊曱弟倆生得如此貌美。若不是這張臉,我也不會留你到如今了。賢侄,你好好想一想,若是從了我,高家還不是你的?”
????高長卿被踩著脖頸,卻還是憑一股怪力抬起頭來,狠狠唾了他一臉。高國仲冷笑著用手指抹掉臉上的唾沫,放在嘴邊一嚐,然後揪起他的頭發扇了他十多個耳光,把他扔出堂外。
????“宗子?我呸!”高國仲看著他從汙泥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渾身都快意了,比喝了酒還飄飄然。一想到過不了多久,他那個高傲的侄兒就會走投無路,再次跪在外頭求他,高國仲熱上了火頭,隨手抓了個家奴按倒在地上。
????高長卿回到祖宅已經是二更天了。他的臉上火曱辣辣的一片,身上卻冷。祖宅荒無人煙,家奴逃走的逃走,變賣的變賣,被高國仲帶走的更是數不甚數,隻有他和阿姊住的地方亮著燈,與高國仲府上相差雲泥。不過這樣也免去了他的負擔,畢竟他手裏的田地不多,沒有多少入息。靠著他在郡中供職的那一點微薄薪水,根本養曱不曱起人,坐吃山空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高長卿倚著一片坍圮了的牆根整了整長袍,拍了拍臉,不想讓阿姊看到這幅模樣。但是疲憊不可遏製地衝上腦頂。他在房簷下抬著頭淋雨,想要稍稍休息一番。
????“那個混曱蛋,竟然打著這種齷齪的心思,真是個十足的畜生!哪天定要當著列祖列宗的麵,把他碎屍萬段!”他麻木地想著。
????雨水的清寒驅走了那股盤亙在體內的鬱火,高長卿下著死誓,倒獲得了片刻的寧靜。
????總有一天,他知道,總有那麼一天……
????父親在時,高家在國中,可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姓啊!他由記得家中軒敞的大院,川流不息的車馬。如今他的兒子去國離鄉,龜縮在小小的平林,淪落到這番境地……這也就到底了吧!
????不會有更糟糕的了!高長卿微嘲。
????這時,門邊突然閃出一個黑影,高長卿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膀。那人嚇了一大跳,哎呀一聲,高長卿也被他嚇了一跳。待看清是從小服侍他們的黑伯,不由得長出一口氣:“黑伯,大半夜的,你披著雨篷上哪兒去?”
????話沒說完就覺得不對勁。黑伯翻動著嘴唇,熱淚盈眶,手直直指著祠堂方向。高長卿直覺不好,一撩袍擺往祠堂趕去。
????平常黑燈瞎火的地方,今夜反常地亮著燈。按照慣例,隻有宗子才能祭祀嫡係的祖曱宗,但父親死後,長卿無力統領諸分家,祠堂也因此變得落敗不堪,在落魄的寂靜中像個將死的老鬼。雨水綿密,籠罩著茫茫四野,高長卿似乎從這一片寂靜中聽到了女子的哭聲。身後黑伯一瘸一拐地追著,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