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50章 癡心七(2 / 2)

三十年前先生之女走失篤月山附近,他們一行人追蹤至此,連日搜尋,一無所獲。先生氣急,因看護不力之罪,將當日陪護小師姐的師兄弟們鎖在石上沉入河中,讓他們在河中牽係著巨石向上求生掙紮,又因水中沉重而無法浮起,就算有人拚了命勉強露頭呼吸一口,也會被岸邊看守的人立刻打下去。白闔當時年幼,並不是陪同小師姐的看護弟子之一,但因平日裏頗得小師姐青眼,在如今痛失愛女的先生眼中顯得尤為礙眼,也被一同沉河了。

白闔後半夜才被先生想起抓來沉河,看守在河邊弟子快天明時才離開,他撲棱在河裏的時間比其他弟子們的時間要短,看守離開的時候,泡了一夜的弟子們大都安靜地呆在河底,再撲棱不動。一夜水中浸沒,白闔在沉下去的時候似乎看到了師兄弟們發脹的身軀,還有隱隱散出的白絲,有一些身量輕薄的,已經被急流的河水衝去了部分血肉。

明明河水是流動的,白闔卻好像看到了虛影,總覺得河底的弟子們仍在拚命掙紮,但被巨石囚困,隻能停留在原地,他們的聲音順著水沒入他耳中,連河水的味道都被泡出了一股腐朽的濃臭。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快天明時,白闔支撐不住,求生欲被一夜的水流衝刷,連打抖都不能了,控製不住地向河底沉下,看守的弟子大約也認為他鐵定活不了,這才離開了岸邊。

白闔記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意識一會兒,再次睜開眼睛時,天已經大亮。也不知道是不是水進了腦子,或是臨死前的幻覺,他看到有人背著光順流而下,淩水踩在湖麵上,一隻手拎起了他的衣領,腳下的沉石仍綁在他的腿上,一半沒入水中,他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被那人整個拎起。在那個人的手上,巨石和小孩兒的重量仿佛煙消雲散,像是一片飄忽的羽毛一樣靜靜落在水麵上。

水流順著白闔的腦袋往下淌,他整個人腦子又沉重又像即將爆炸,血氣都往頭部上湧。他想那一刻他的臉大概也腫得厲害,腫得他無法睜開眼睛,視覺聽覺嗅覺在腦子裏亂竄亂接,感官全部錯亂,人仿佛還泡在那一潭屍臭滿身的湖裏。

他感覺抓著他的人打量了他一下,似乎說了什麼,他沒聽清楚,也做不出什麼回應。白闔渾身如灌了鉛水,隻手指本能地動彈了一下,就再也動不了。

那個人見他沒有反應,頓了一下,接著特別粗暴地把白闔整個人倒過來,像是倒水似的上下晃了會兒,又強硬地掏開了他的嘴巴把沉在水中不慎卡進去的東西挖了出來。

白闔本身就痛苦至極,給他這麼一折騰,身子更是受不了,被他提溜著直接就吐了出來。

那個人愣住了,就維持著提溜著他的動作停在半空中,直到小孩兒噴出來一樣的嘔吐結束。

白闔吐完,總算覺得好受了一些,感覺那人把他拎到眼前,特別嫌棄似的搖了兩下,他好像聽見那人的聲音,說:“難得碰上一個有劍骨的結果是個凡俗。”

白闔使勁兒眨巴著眼睛,順著水霧,終於看到了那個人。

那人站在水光粼粼處,被初升的天光照亮了半邊身子,穿得金貴玉潢,臉卻青蔥得像個少年。少年見他睜開眼,以為他醒了,於是趕忙咧開一個笑容,企圖看起來比較和善。白闔聽見他道:“小孩兒,你和我有緣,要拜我為師嗎?”

——然後白闔就徹底暈過去了。有緣結束得特別迅速。

再醒過來時,白闔已經回到了先生的身邊。

據其他的弟子們說,是先生趁著他還有一口氣時把他撿回來,保住了他一條命。那夜沉水的弟子超過二十,卻隻有最小最不可能活下來的白闔活了下來,大家都在說他幸運,幸運就幸運在了小師姐對他還有些惦記。

白闔想了想,猜測是先生留有僥幸心理,擔心小師姐找回來後不知怎麼說他的下落,這才肯帶他回來。

那一早的天光和少年被白闔當成了幻覺,隻以為是那些留在水底的師兄弟們不甘的執念,而他僥幸跟著執念順流而上,竟浮上了水麵。

直到三十年後,白闔在雲峰鎮上看到了和記憶中的幻覺那張分毫不差的臉。他看著那個小少年出現在醫館的旁邊,光陰似乎倒流回去,回到三十年前他最痛苦的噩夢中,唯有一束光照了下來,堪堪隻夠照透一張稚嫩的臉旁。

伯容謙站在斷塵緣旁沉默良久,從廣陵往下看,斷塵緣埋沒在雲底中,看不到盡頭。為了阻攔人間不速客,斷塵緣又高又深,直連天邊,階梯上有大道遺音,容易勾起人心底最難以抵禦的恐慌,連一般的小弟子都難以不靠術法徒步登天,很難想象白闔竟真是靠著雙腳一步一個印子爬上來的。

伯容謙聽過白闔自白,心說你這聽起來不像是來朝聖的,像是來索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