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落花飛霧的夜晚,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裏?
1
那個夜晚,喬宅裏高朋滿座,安然與喬琦逸結婚的日子。
宴席設在正廳,來客眾多,三百平的大廳還是略顯擁擠。
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道賀與被道賀,恭維與被恭維,人人都不曾得閑,隻有我無事做可,穿一件規整的花童式白紗衣,張著兩手立在廳中,可笑又滑稽。
偶爾,有打扮入時的太太、小姐們遠遠用眼角瞄著我,掩口作竊竊私語狀,我的臉便騰地漲紅起來,仿佛聽見人說,喬琦逸真是不劃算,娶一個養兩個,瞧,那便是跟過來吃白食的那個。
其實,別人未必這麼說,可是,我是真的這樣想。瞧,這便是寄人籬下的氣怯。
在這件事上,安然了解我至極。搬來喬家大宅前,她再三詢問我是否真的沒有關係,甚至提出婚後可以同我繼續住在彼岸巷的舊樓裏。
喬家的女主人豈有不住在喬宅的道理?我斷然否決她的提議,況且,喬琦逸是好人,他從來沒有讓我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然而,就在此刻,幸福的《婚禮進行曲》響起,我美麗的姐姐穿著潔白的婚紗獨自走向喬琦逸,將自己的右手交到對方手中的時候,我突然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好哭一場。
喬宅前庭花園裏那些高大喬木的陰影下是偷偷哭泣最好不過的去處。我從正廳出來,選擇了一個看似可以掩人耳目的樹幹,背光靠著蹲下,一切準備就緒,卻忽然就沒有了眼淚,是遠處那些盛放的薔薇吸引了我。
曲折小徑不知道延伸向什麼地方,兩旁種滿薔薇,花色幾乎與安然栽種的如出一轍,也有一些是我從未見過的稀有品種。喬琦逸用心良苦。
沿路而去,最後竟然到了喬宅的後門。我立在喬宅後門外的路上,回望那片燈光輝煌處,終於落下淚來。我的姐姐安然,一定會幸福的吧。
夜風裏西洋樂肆意悠揚,空氣中薔薇暗自芬芳,我仿佛看見安然正衝我微笑,一臉幸福模樣。我一邊流淚一邊對著正廳的方向微笑,高興到人事不知,直到有個身影穿過繁花盛開的院落,自奶白色的薄霧中緩緩突顯。高瘦的少年,因為沾染了霧氣,年輕的麵龐在月光下清俊異常,仿佛童話裏才有的精靈王子,那樣纖塵不染的樣子,竟然讓我一時忘了怎麼哭泣。
而他在看見我的瞬間,微熏的神情裏露出一絲驚訝,隻怔了一怔便快步向我走來,修長的手臂迅速地朝我伸過來,隻用力一拉我便被他牢牢攜在右臂裏。
所有的感知在那一瞬全部回到我的身體裏,刺耳的刹車聲,卷在他白色襯衫衣袖裏的薔薇花香,還有從身後車上下來的女生擔憂的聲音:“喬歡?!”
喬歡,喬琦逸口中的幼弟。
他並不理會那女生,隻是低頭看著我的眼睛,喃喃,“安冉,安冉,別怕,以後記得待在我的右邊,我護著你。別怕。”
怕。這個人一眼便看穿我內心匱乏又期待的東西——安全感,我將它丟失在了八歲那年的冬夜,一直尋不回來。
八歲那年的某個冬夜,大雪紛飛,安然獨留我一人在家遲遲不歸,然後便是一天一夜的音訊全無。
那一天一夜我是怎麼過來的呢?那段記憶仿佛被什麼力量無端地抹去,隻記得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並不是饑餓和寒冷那麼簡單。
安然在第三天的早上出現,並不作任何解釋,依舊笑嘻嘻過日子,唯一不同的是錢夾裏又多了一張小小的銀色卡片。
而那以後,我也養成一種陋習——視財如命。我與安然不同,並不相信那張小小的卡片,隻愛真真實實的粉色鈔票。從此以後,生日禮物一律要求折現,甚至想方設法地將一切可以變現的東西換作那粉色紙張小心翼翼地存進鐵盒,晚上睡覺隻有抱著鐵盒才能入睡。
後來,裝錢的鐵盒從一個變成十個,足夠鋪滿我的床底,然而我丟失在八歲那年的東西始終沒有再找回來。這一點,也許連安然都不知道,但是這個叫喬歡的少年一眼便看出了關鍵所在。他說,安冉,別怕。我就真的不怕了,甚至覺得如今離了那十個鐵盒也可以安然入睡。
在這樣一個花姿輕盈、輕霧如紗的夜晚,我的姐姐有了一個好歸屬,而我遇見清俊的喬歡,他說他會護著我。
如果時間就停在這裏,該有多好。然而,星移鬥轉,一切還在繼續。
世人遇見喜歡的人,喜歡的事,總會忍不住要問一句,後來他們怎樣了?
後來他們怎樣了?
後來,安然與喬琦逸在蜜月途中遭遇了泥石流。
安然成了植物人,喬琦逸下落不明。知道消息的時候,我正坐在喬歡的車裏,喬歡接起電話隻“喂”了一聲,車便失了控“砰”一聲撞上了路邊護欄。
兩天後,有人發現喬琦逸的屍體。一個星期後,喬琦逸的葬禮在C城舉行,我將自己關在二樓的臥室裏不肯出去,固執地認為隻要我不參加他的葬禮總有一天他還會回來。
再三天,喬歡包了專機將安然從事發地接回C城市立醫院。我沒有去接機,更沒有去醫院。我的姐姐她正同喬琦逸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小島上享受著陽光和沙灘,我隻需要等在這裏,他們便會回來。然而,我等來的隻有喬歡。他用鑰匙打開我的房門,對黑暗裏的我說,安冉,以後就隻剩下我和你了。
那一刻,我終於肯承認,喬琦逸永遠睡在了冰冷的墓地裏,安然插著呼吸機躺在醫院裏,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2
日子依然要照常,隻是我的身邊隻剩下此刻正一邊摩挲著我的眉心一邊低聲喚著我名字的喬歡。
喬歡的衣袖拂過我的眼瞼,我的睫毛顫了顫,他的手指立刻自我的眉間彈開。我聽到他迅速離去的腳步聲。我坐起來的時候,他已在門外,隔著門板對我說:“我去公司,你自己下樓吃飯。明天一起去新學校報道。”
我望著雪白的門高聲答:“好。”心裏突然一陣絞痛。
喬琦逸的葬禮過後,喬歡接手了喬琦逸的房地產公司。今天是他接手公司的第八天,也是加班的第八天,即使是像昨天那樣累得進了醫院他仍然不放過自己。而我都做了些什麼?
第二天,我和喬歡一起去炳輝中學報道,再次感受到人們對新人、新事探究與排斥的態度,不用半天,祖宗八代已被人掘出來曬在白晃晃的太陽下。
他們議論我的時候,躲閃的眼神裏有著莫名的興奮。
“噯、噯,聽說這一位是天煞孤星的命。”
“啊,這麼嚴重?”
“我在老班的辦公桌上看到了入學登記表,無父無母。還能有假?”
“不是,不是,我聽說還有一個姐姐的啊。”
“嘁,早成植物人躺在醫院裏了。”
“啊呀,要不要這麼邪乎啊。”
“還有更邪乎的呢,姐姐結婚不到一個月,那個倒黴的姐夫就一命嗚呼了。別說我沒提醒你啊,沒事最好繞著她走。”
“天哪,要人命了,老班指定我做她同桌。”女孩子小兔子般得驚恐。
我看過去,那一邊立刻就變得死寂,人人警惕地望著我。我抿緊了唇收回目光,那一邊又竊竊私語起來。
“不過,你們知道今天跟她一起轉來炳輝的還有誰——”故弄玄虛的停頓,然後嬌俏的聲音說,“是喬歡哦。”
一石激起千層浪。女孩子們立刻高興得驚呼起來,早將對我這災星的恐懼丟到九霄雲外。她們刻意壓低的聲音掩不住興奮。
“天哪,天哪,喬歡嗎?那個天中的喬歡嗎?”
“那個C城十校聯考每次都得第一的喬歡嗎?”
“那個傳說中帥到暴的喬歡學長嗎?”
“學長你個頭啦,花癡。”
“喬歡學長現在已經是炳輝的人了啊,可不就是學長嗎?”
“不過話說回來,喬歡學長怎麼會跟她一起?”
“不知道了吧,小道消息,喬歡學長是那一位的監護人。”胖胖的女生瞥著我,笑得陰森古怪。
倒吸冷氣的聲音,然後女生們紛紛朝爆料人白眼。
“切,胡說八道。”
“就是、就是,臭嘴、臭嘴。”
“就憑她,配讓學長做她的監護人?”
流言蜚語。我是無所謂的,套一句時下流行的話,冷眼、議論於我都是浮雲。
他們像避瘟疫一樣遠遠地看著我,我便一笑而過,任由他們說我是災星克死至親的人,但是有一個人不肯就此罷休,這個人便是江舟。
在我和喬歡轉學到炳輝的第二天,江舟也突然出現在炳輝,並且成了我的同班同學。此人真正是陰魂不散,並且很好管閑事。每次同學對我惡作劇,他總是要跳出來為我打抱不平,但是我並不因此而感激他,因為安然婚禮那晚他就坐在那輛差點要了我命的車裏,開車的是他隻比喬歡大一歲的姐姐,江碧。
同學疏遠我,我疏遠江舟,轉機發生在周五的放學時分。
因為前一天的隨堂測驗,大部分同學都掛了紅燈籠,數學老師一氣之下放學後將我們集體留了堂。滿滿一黑板的題,做完才可以回家。
中途去了次衛生間,再回來的時候已不見了江舟的蹤影,我撇嘴,貪圖享受的二世祖。
我低頭走到座位前,四周細碎的說話聲立刻隱沒,太怪異的轉變讓我全身戒備的因子瞬間爆炸開來。
不用看也知道惡作劇者一定正偷偷笑著,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當然,大多數的同學持漠不關心的旁觀態度。
我慢慢抬頭,漠然的目光掃向四周,竟然撞上幾雙藏著同情的眼睛。
人的本性是純善的吧?即使他們將我妖魔化成災星,還是有人對我抱有憐憫之心。誰說人世間沒有溫情?
迎著那些同情的目光,我輕輕扯著嘴角笑,卻在暗地裏悄悄捏緊了拳頭,我不知道這一次的惡作劇又會是什麼。
靜如死寂。
驟然間,桌麵攤開的課本裏傳來怪異的“沙沙”聲,如蠶食桑葉。凸起的紙張下,分明有黑色的東西在蠕動。
全身的汗毛頃刻間都豎立起來,我最怕那種軟軟的不停蠕動的毛毛蟲。恐懼讓我失去了思維的能力,條件反射地伸手捏起課本一陣狂抖。大概是太慌了,竟然將一條蟲子甩到了腳麵上。黑黃相間,小指般粗細的毛毛蟲順著我的襪子一刻不停地向上爬……
軟體生物在肌膚上蠕動的觸覺,讓人惡心得想吐。我被嚇傻了,心快要跳出胸膛,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四周一陣騷動,有人在竊笑。我的眼淚在細微的嘲笑聲裏就快要忍不住衝出眼眶……
忽然間,那些嘲笑聲戛然而止,有高大的陰影落在我的麵前,替我擋去刺眼的白光。修長潔白的手指快速拂過我的腳踝,那隻毛毛蟲便被人夾在了指間。是喬歡。
他捏著毛毛蟲,清冷的眸子環視教室,聽似輕漫的聲音裏有毫不掩飾的威脅與警告,“有人很喜歡這種東西嗎?下次我可以送他一書包。”
我用朦朧的淚眼望過去,喬歡身後的彤雲如畫,半掩著落日,胭脂色洋洋灑灑,似乎連他的衣襟上都染得到。也許是因為眼中水汽的緣故他冷峻的容顏轉向我時,立刻便柔化了幾分。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這個叫喬歡的少年,天生就是要以我的救世主身份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