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得玉覺得年關這個詞倒很貼切,一到年前,還真像過關斬將。要賬的,拜年的,乘機拉關係的,搞得他應接不暇,總要忙到初一才能安靜下來。最頭疼的是水庫工程。工程上馬,錢沒到位,雖將僅有的那點錢都撥付給了工程隊,但工程隊仍然得自己先墊付資金來購買材料。老板拿不到工程款,手下的工人卻要結賬過年。老板沒辦法,隻能天天找楊得玉。如果是空手來找也好說,但一般都不空手來。比如承包大壩主體工程的老李,第一次來帶了五千塊錢,一定要楊得玉收下,然後說實在是太少,實在是不好意思,實在是手裏沒一點錢。
然後求楊得玉給撥點款,五萬六萬也行,他也好給民工們發點買年貨的錢。楊得玉說沒錢,老李當然不信,說這麼大個水利局,怎麼也能弄出個幾萬來。第二次來,老李再拿出一千要楊得玉收下。楊得玉隻能說沒錢。第三次來,老李又拿出一千塊求楊得玉收下。這下楊得玉急了,他差不多是帶了哭音求老李了。說到最後,兩人差不多是同時跪下求對方了。
哄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老李,楊得玉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雖然每年都有水利工程,雖然每年都要欠人家的工程款,但每年都欠不多,他甚至希望那些包工頭上門來求他要錢,這樣收點小禮不說,也讓他們知道錢最不容易掙到。麻煩的是今年欠的太多,上麵又一再強調不得拖欠民工工資,如果鬧起來,事情將會非常麻煩。
楊得玉更清楚,包工頭們現在客氣,一旦被民工逼急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那時,他們能咬的人,也隻有他這個水利局長。他早想過了,他雖然可以不承認收了他們的錢,他們也拿不出他收錢的證據,但在有可能接替田有興成為副縣長的關鍵時刻,如果出現被控告的事,副縣長肯定又得泡湯。前天滕柯文還再次告訴他,一定要把工作幹好,更不能鬧什麼離婚結婚,以免群眾提出意見。但喬敏卻無法接受這一變故。他當然也無法讓步。如果離婚結婚造成惡劣影響,別說升官,滕書記那裏就不會答應。楊得玉一再解釋,喬敏退了一步,提出先離婚,把離婚手續辦了,先成為自由人,不結婚也行。楊得玉覺得也好。悄悄把離婚手續辦了,然後仍住在劉芳那裏,即使人們知道他離婚了,也懷疑他和喬敏有染了,但還沒成為老婆,人們反感或嫉妒的心理也會小些。前天他終於毫不聲張地拿到了離婚證,他覺得先離婚不急於結婚是對的。但現在想來,住在原來的家裏也有問題,萬一包工頭們鬧起來,萬一有關部門查處,劉芳手裏的那筆錢就是個大問題。捉賊捉贓,贓被捉住,你就無法抵賴。楊得玉細算算,連同以前劉芳存下的錢,估計劉芳手裏有四十萬左右。他決定好好叮嚀叮嚀劉芳,拿出二十萬轉移到她哥那裏藏起來,而且在一段時間裏不能大手大腳花這筆錢。
沒錢,年還得拜。按慣例,水利局每年都要拿出四萬,給書記縣長各一萬,給主管副縣長五千,然後給市水利局和關係單位買點東西。今年工程多,人們可能都以為水利局錢多,按理應該多給點,但楊得玉決定不增加,仍按舊製。但事情得快辦,領導們也等著拿了這錢,再給他們的領導拜年。
楊得玉將副局長和會計叫來,先說了自己的想法,大家也同意按舊例。楊得玉問會計這筆禮錢怎麼做賬。會計說,你放心,我有辦法,仍按老例,讓預製廠那些下屬單位弄些購買水泥一類的發票,這些都是消耗材料,用掉了,誰也沒法再查實。
讓會計立即去提現錢後,楊得玉又覺得四萬塊少了。想想全縣各局,也就水利局富點,按他了解的情況,縣領導每年的拜年錢,基本靠水利交通財政這五六個富局大局供給,其他窮局小局,也就是買點煙酒或給個一千兩千應付一下。滕書記陳縣長都是今年剛當一把手,積蓄不多,而需要跑需要拜的地方又多,那點錢肯定不夠。更要命的是今年自己又處在升副縣長的節骨眼上,更需要使點銀子,而自己卻沒有了一點積蓄,最多隻能拿出幾千。想再和幾個副局長商量增加一點,又覺得張不開口。轉念又想,今年雖然工程項目多,但上麵給到位的錢並不多,再說前期花費又大,給領導解釋一下,領導也能理解。
往年楊得玉自己有錢,缺錢的心裏感覺也輕些。今年弄到的多,花的更多,錢掏空了,心也掏空了。過年還要給父母一點錢,還要走些親戚,何況今年又多了嶽父嶽母,更需要花一點錢。他明顯地感覺出來,缺錢竟讓他膽子都小了,處處都覺得小心謹慎。楊得玉更加煩躁。等會計拿來錢,讓會計找來信封分開裝好,楊得玉決定先給陳縣長等送去,滕書記那裏晚上去,去了多說說話,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和滕柯文說。
楊得玉回到縣長助理辦公室,喝一杯茶,剛想到陳縣長辦公室,田有興踱了進來。
過去田有興雖是副局長,但每次進楊得玉的辦公室,都要先叫一聲楊局長。現在突然成了副縣長,成了楊得玉的頂頭上司,當然不會再叫楊局長。田有興在楊得玉的對麵坐下,問楊得玉這些天忙什麼。楊得玉雖然一時轉不過彎來,也知道這小子的副縣長也當不了幾天,但該轉彎還得轉彎,當一天你的上司你就得尊敬一天,這也是官場應該遵守的規矩。楊得玉還是急忙起身給田有興倒杯水,恭敬地遞上。田有興笑了說,楊局長,咱們的關係不一般,你這樣突然一敬我,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以後沒必要這樣,咱們是朋友,就按朋友相處。
楊得玉說,那我成了什麼樣子,好像我一點規矩都不懂。朋友歸朋友,官場歸官場,該怎麼樣就得怎麼樣。
田有興問一陣水利局的近況,然後說,水利局的情況今年比往年好點,給職工的年終獎是不是也要多點,發了沒有,今年能比去年多發多少。
楊得玉猛然明白田有興還惦記著那點獎金。水利局的年終獎是分等級的,一般職工也就是兩三千,中層幹部四五千,局長這一級八九千。楊得玉急忙說,今年資金到位情況不好,獎金仍按原來的發,你十一月調出水利局,我們給你發了全年的,明天我讓會計給你送過來。
田有興並沒表示感謝,而是陰沉了臉報怨這次縣領導分工不公,讓他分管的都是些窮局小局無關緊要的局。這一點確實很明顯。副縣長們的分工是由書記縣長商量決定的,肯定是考慮到田有興的副縣長當不長久,才沒讓他分管那些實質工作多的大局,隻讓他管一些不需要多管的工廠公司和上麵直管的銀行電信等部門。田有興說,我的情況你清楚,這次違背上級意願當選,上麵肯定一肚子氣,趁過年我得去打點打點,疏通一下關係,消除一點誤會,這就需要點錢。我的經濟情況你清楚,除了那套房,什麼也沒有。當了副縣長,分管的這些部門又都沒錢,即使像電信銀行有錢,也不會輕易給我這個管不著人家的副縣長。我的想法是水利局能不能借我一點錢,等我有了錢再還你。
原來遠不是惦記著那幾個獎金,還有這麼大的要求。說是借,當然是要了。楊得玉心裏不禁一陣擔心:如果這小子真的使了手段跑通了上麵,上麵不再調他走,這個副縣長的位子就空不出。即使有錢,也絕對不能給他。田有興又提那套房子,好像也有要回的意思。媽媽的,盡想好事。沒有那套房子,哪有你的今天。楊得玉說,田縣長,我今年最怕提錢,一提錢,我的頭都麻了。水庫工程沒錢硬上馬,民工逼包工頭,包工頭再逼我,有鬧的,有威脅的,還有提了刀子來的,我現在是連命都顧不住了。你知道,往年還能給領導們點拜年錢,今年是一分都拿不出來。剛才我還把會計叫來,無緣無故把人家罵了一頓,委屈得會計直掉眼淚。
田有興在水利局工作多年,副局長也當了三年,他當然了解局裏的情況,當然不相信楊得玉的鬼話。他覺得他了解楊得玉,楊得玉也算個小心又料事周全的人,難道他就不怕他這個副縣長有朝一日分管了水利局而報複?田有興當然不死心,說,多沒有,難道少也沒有?
楊得玉真不知該怎麼拒絕這個死皮賴臉的東西。想狠心說沒有,又覺得還是留有餘地好。他說,我回去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有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