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在高寒山區,一條大峽穀伸向連綿起伏的高山。深入進去,便可看到峽穀裏雲霧繚繞。楊得玉開了車送滕柯文。楊得玉說,那不是雲霧,是溫泉水產生的熱氣,整個這條溝裏的水,都是熱的。
四周是冰天雪地,溝兩邊卻綠草如茵。真是個不錯的去處。溝裏稀稀落落散落了六七家溫泉浴場,每家或一個小院,或一棟小樓,規模都不大,都是個體經營,都歸鄰省一個自治州旅遊開發公司管。前天楊得玉來,已經選了溝裏最深處的一座院落。院落裏有三排平房,但平房依山而建,錯落有致,感覺很有點山野的味道。進入訂好的房間,楊得玉說,這裏的溫泉每家我都看過了,這裏環境最好,安靜,幹淨,洗浴條件也最好,有露天溫泉,有室內溫泉,住到人家這裏,再不收票,想怎麼洗就怎麼洗。
吃過飯,離天黑還有一兩個小時,楊得玉提出上山轉轉,熟悉一下環境。滕柯文也信心很足,雖然今天已經給他減少了用藥量,但還是顯得有點精神。沿溝往裏走不遠,就到了溝的盡頭,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上山的小路。山峰不算陡,上麵長滿了高大的雲杉,鬱鬱蔥蔥,但樹冠上落滿了積雪。綠鬆,積雪,鳥鳴,還真有點空山幽穀的境界。爬到半山,滕柯文就沒了力氣,毒癮也開始發作,先是走不動路,接著就惡心,出大汗。楊得玉和洪燈兒隻好架了他返回。但架了走一段,滕柯文連腿都邁不開了,楊得玉隻好背了他走。
楊得玉雖然高大,但缺乏鍛煉,更少走路,背了走一截,就氣喘籲籲,隻能走一截,坐了喘一陣。
來洗溫泉療養的人雖然不太多,但隻有這條上山鍛煉的路,又正是天黑下山的時候,三三兩兩的人還是接連不斷。見滕柯文這個樣子,總有人要猜測議論一番。有的猜測滕柯文是得了癌症,有的猜測得了腦癱,有一個家夥厲害,一眼看出滕柯文是個吸毒者,並且小聲說,來這裏戒毒的並不少,我們的隔壁也住了一個。
這話把三人都嚇一跳。看來人的智力都差不多,你能想到的,人家也能想到。說不定這裏還有多少人來戒毒。洪燈兒說,看來這裏也不安全。楊得玉說,絕對安全的地方哪裏也沒有,以後小心點就行了。
第二天楊得玉走後,便正式給滕柯文戒毒。洪燈兒帶了不少藥品,來時把後備廂都裝滿了。戒毒方案是早製定好的。因為斷毒的前三四天反應比較大,洪燈兒決定每天給他輸液,裏麵加能量合劑和鎮定安眠藥。毒癮反應減弱後,就以洗溫泉體育鍛煉和心理治療為主。因為輸液治療得當,滕柯文的戒毒反應並不很大,這讓洪燈兒興奮不已。但接下來的事卻讓她不敢再那麼樂觀。
室內溫泉每個房間都有,像自來水一樣放滿大浴缸,就可以盡情地泡。室外溫泉就很是難得。溫泉有三四畝大,不分男池女池,基本是個天然的大池塘,因為在低矮處加了點石壩,使水位保持到一米多深。水池的溫度大概有四十幾度,猛進去還有點燙人,呆一會兒,才感到溫暖舒服。水因是活水,碧綠見底,泉水從上端湧出,然後從下端溢出。也因為池水的溫暖,遠處冰天雪地,池塘四周竟長了青青的嫩草。這樣美好的地方,洪燈兒雖然不會遊泳,進了池裏,也止不住胡亂撲騰,嬉戲歡笑,滿池亂遊。但滕柯文卻像個石人,一動不動。洪燈兒拉了他動,他說,燈兒,我也想動,可我一點精神都沒有,仿佛筋骨被抽掉了打斷了。這些你都體會不到。這毒癮太厲害了,對我神經係統的破壞可能要比對別人更厲害,我的神經係統可能被徹底破壞了。你是大夫你清楚,神經係統出了毛病,靠肉體靠毅力根本沒法控製自己。
神經興奮係統被破壞,也隻有鍛煉才能恢複,這樣順其自然下去隻能形成慣性和定式,神經係統永遠也興奮不起來。洪燈兒向滕柯文詳細講明了道理,然後拉了他向池中心遊動。中心的水深些,沒到了胸部,但滕柯文也不會遊泳,試了想撲騰,剛躬腰,腿卻浮了起來,頭一下沒到水裏連嗆幾口水,如果不是洪燈兒扶他,滕柯文很可能站不起來。滕柯文又咳又吐,差點憋過氣去。喘息半天,才將氣喘勻。
滕柯文再不進池中心,也不再撲騰,隻閉了眼靠在池邊,咬了牙和痛苦抗爭。也確實可憐。洪燈兒的一腔怨恨又轉成了無限的柔情。她將他抱在懷裏,輕輕給他擦拭了問哪裏難受。他說,渾身像散了架,渾身發困,連出氣的力氣都沒有。
過些天就會好些,這一點她也堅信。但他似乎信心不足。她再次將他扶起,想讓他在淺水中動動,卻發現他的下身已經泡得發白起褶,隻好結束洗浴,扶了他回屋休息。
下午讓他爬山,還沒走到山坡前,他就躬了腰沒精神再走。扶了他要他堅持,他說,燈兒,我真的是不想活了,太痛苦了,你不知道,人沒了精神,動一動都是件費力痛苦的事。
她狠了心拖了他走。走一陣,他躺在那裏再也不肯起來。他並不是沒力氣走,而是沒精神走。精神是可以靠努力能實現的。不行,不狠點心不行。拉不起他,她便罵。死狗一樣的滕柯文突然火了,雖然發火的力氣也不太大,但罵她的話卻讓她傷心痛苦。她一下清楚了,他心裏一直在怨她,認為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是她害了他。真是天大的冤枉。如果要分清受害者,她覺得她才是最大的受害人。家庭沒有了,尊嚴沒有了,人格和獨立也沒有了。自己一個人受害也罷,父母也被林家人辱罵,被村裏人笑話。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這一切她又向誰訴說!她又去怨恨什麼人!洪燈兒哭一陣,見他躺在冰雪地上一動不動,又怕將他凍壞。洪燈兒狠了心說,天快黑了,你到底起來不起來,你不起來,我就一個人回去了。
滕柯文連眼睛都沒睜。她隻好賭了氣走。走不遠回頭看,他仍然躺在那裏。她的心一陣發涼。看來她真的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她不知該怎麼辦,隻覺得渾身發冷直打哆嗦。
有人圍在了滕柯文身邊。洪燈兒急忙跑過去,將滕柯文扶起,然後攙了他下山。
請了一個月的假,也打算一個月的時間徹底把毒戒了。已經八九天過去了,現在看來,能不能戒掉都是個問題。如果戒不掉,也得回去上班。他這個樣子怎麼上班工作,如果事情敗露,他的一切,包括他整個人,就都毀了。她想告訴他這些嚴重的後果,但又不敢告訴他。她轉念又想,他比她更清楚後果是什麼,但他已經不顧後果了。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更糟的是滕柯文神經係統紊亂,該睡時睡不著,不該睡時又想睡,更多的時候是醒了和睡了一樣,睡了和醒了差不多。晚上滕柯文又睡不著。睡不著的煩惱讓他翻來覆去,又蹬又抓。洪燈兒也陪了受罪受折磨。天快亮時,他安靜了下來。她也睡著了。八點多她醒來,發現他精神很好,雖然閉著眼躺著,但臉上一臉精神,一臉幸福。
明顯地是吸足了毒的興奮狀態。
來時,為了防萬一,她帶了一盒杜冷丁。她換了藥盒,而且擦去了藥瓶上的標識,然後混放在了其他藥裏。洪燈兒急忙打開藥箱尋找,那盒藥確實不見了。這一下將要前功盡棄。改不了吃屎的狗,狗日的確實是沒救了。憤怒使洪燈兒渾身顫抖。她一下撲上去,掀起被子尋找那盒藥。結果在枕頭底下找到了。滕柯文卻一下撲上來搶。洪燈兒用力擺脫他,將藥甩在地上,然後一陣亂踩,將藥踩得稀爛。
滕柯文沒搶回一支藥,還被玻璃劃破了手。滕柯文竟然一把將她推倒,然後又罵又踢。洪燈兒想反擊,還是忍了。
她的心傷透了。她決定收拾東西回去。
將東西收拾好,他竟然躺在那裏無動於衷。看來他真的是已經失去了人性。
來到屋外,她又猶豫不決。回去怎麼辦!回去誰都沒法活。不回去又怎麼辦,不回去也沒一點辦法。
她還是想到了楊得玉。除了楊得玉,再沒人可以訴說,沒人可以依靠。她來到沒人的地方,拿出手機哭了給楊得玉打電話,問楊得玉怎麼辦。楊得玉也沒料到問題如此嚴重。他當副縣長的報告雖然送上去了,但如果沒滕柯文去跑去活動,事情可能會有變化。再說,如果滕柯文的事情敗露,必然會牽涉到他,那時,他也說不定跟著完蛋。楊得玉說,洪大夫,你要有耐心,他怎麼說也是個病人,對病人你就不能用好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另外,你要充分利用你女性的溫柔,比如你要哄著他,要引逗他。洪燈兒打斷他的話,說,都不起作用。楊得玉說,有些話我也不好說,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顧不上了。比如你脫光了引誘他,要他打起精神和你做愛,隻要他有精神做愛,多讓他做,慢慢他就有精神了,也有興趣幹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