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渾渾噩噩的走著,一路竟然出了王府。
十二因為先前在向那門房打聽皇甫清宸府中一匹駿馬的事情還沒走,卻驀地見踏雪出來,頓時一驚:“九嫂,怎麼了?”
踏雪見了他,微笑著搖了搖頭:“十二弟,你可否再帶我去江邊走走,我剛才,好像丟了什麼東西。”
十二見她麵色如常,方才鬆了一口氣:“丟了什麼?”
“不知道。”踏雪淡淡一笑,“你帶我去找找,也許還有機會找得到。”
踏雪隻是順著江邊,來來回回的走著,然而那模樣卻根本不似在找東西,反而隻是看著茫茫的江麵,神色淡然卻又冰涼。
可是到底要找什麼,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卻又清楚的知道,自己真的丟了東西,丟了很重要的東西。
十二隻覺得怪異,卻又不敢上前,也不敢離開,隻能不遠不近的守著。
幾個時辰之後,天邊終於初現了一抹晨光,踏雪早已停止了在江邊的走動,已經一動不動的坐了兩個時辰。眼見天亮起來,十二這才上前,低聲道:“九嫂,天都亮了,實在找不到就算了。我送你回府吧,你一夜沒回去,九哥會擔心的。”
他會擔心?也許吧。
踏雪有些艱難的站起身來,恍惚的想著。他的愛,太過濃烈太過熾熱,幾乎教人無處可逃,隻是,也同樣千瘡百孔,傷人無數。
回到府中,皇甫清宸卻一早就已經進宮去了。踏雪也沒有回維安樓,反而是叫許立天重新收拾了西側的一個小園子出來,就那樣住了進去。
據聞,維安樓內,她原本的臥房,已經被綠翹昂然占去。也許之前綠翹還忌憚著什麼,可是當她住到這小園子裏之後,維安樓那邊立刻便傳來了大肆整修的消息,從前的那些飾品珠鏈甚至床幔被單,都通通被換了下來,重新裝飾一新。
踏雪聽了卻隻覺得可笑。綠翹此舉,必定是皇甫清宸不知道的,而皇甫清宸雖是為了與她置氣,也斷斷不會容忍別的女子這般放肆。綠翹這回,隻怕會害了自己。
果然,下午時分,聽聞皇甫清宸回到王府之中,見到煥然一新的維安樓和儼然以女主人之姿住進踏雪房中的綠翹,頃刻之間便雷霆大怒,不由分說的將人將綠翹拖了出去,隨後,放了一把火,燒了那座不再是維安樓的維安樓。
踏雪坐在小園子裏,品著清茗,聽著外間丫鬟的竊竊私語,淡淡一笑。
那樣奢華的維安樓,就這樣被付之一炬,真是可惜。
正在這時,外間丫鬟的私語聲忽而不見了,轉為一聲微微怯懦的低喚:“九爺。”末了,又轉頭往房間裏喚了一聲:“王妃,九爺來了。”
踏雪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眼來,剛好就看到推門而入的皇甫清宸,見他臉色鐵青,自己卻不覺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皇甫清宸想來是未曾料到她這樣的神情,微微一怔之後,眸中已經染了慍怒的神色,咬牙喚她:“沈踏雪。”
踏雪卻仿若未見他的神色,站起身,背對著他走到窗前,推開窗,看向外間小小的那個後花園,輕笑了一聲,指著外間的景致給他看:“我倒不知,這小小的西園竟還有如此秀美的景致,比維安樓還美呢。”
如此模樣,倒像昨夜根本未曾見過那樣的情形一般。皇甫清宸隻覺得眉心一陣陣的抽痛——沈踏雪,沈踏雪,你真的沒有心麼?
踏雪回過頭來,依舊看著他,淡淡的笑:“以後我就住在這裏,可以麼?”
皇甫清宸眼眸一黯:“不可以。”
踏雪仍舊隻是淡淡一笑,隨手關上窗,走回了桌邊。
她臉上的笑讓他心中無端的慌亂——這不是沈踏雪,這不該是沈踏雪!他寧願她是冰冰冷冷,不帶一絲笑顏,也不要看到她這樣淡漠的笑!皇甫清宸一把踹開腳邊的凳子,上前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
一路出了園子,他走得飛快,踏雪幾乎要小跑著才跟得上他的步伐。
皇甫清宸的聲音也極其冷硬:“堂堂怡親王府的王妃,就住在那樣的地方,你以為丟的是誰的臉?”
踏雪看著他冷漠的背影,仿佛周身都散發著凜冽的氣息,忽然開口喚了他一聲:“阿九。”
皇甫清宸的腳步不覺便緩了下來,握著她的那隻手,卻捏得愈發緊了。
踏雪頓了頓,方才淡淡道:“綠翹,你喜歡她麼?”
皇甫清宸的心仿佛被什麼狠狠一捏,竟然痛得緩不過氣來——究竟是哪般的心境之下,她才可以這樣若無其事的問出這句話來?
“她不配。”皇甫清宸冷冷的吐出心中的譏誚。對著她,他從來不懂得怎麼撒謊。
踏雪輕輕應了一聲:“哦,那我呢?”
皇甫清宸倏地頓住了腳步,轉過身,兩眼近乎赤紅的逼視著她,許久之後,咬牙吐出那幾個字:“你也不配。”
踏雪卻再度緩緩笑起來,看著他,眸色清冷得仿若結了冰:“說得對。在我這裏,你擔著的同樣是這兩個字。”
不配。你不配。
皇甫清宸腦中反反複複的回響著她沒有說出來的那兩個字,可是卻那樣的清楚,就仿佛已經親耳聽到她說出口一般。他眸中有震驚,有錯愕,有驚慌失措,有氣急敗壞,甚至還有著孩子般的委屈與不甘——她終於說出了長期以來藏在心底的話——他不配。
皇甫清宸想笑,卻隻覺得自己的臉都僵硬了,根本動不了分毫。
是,他皇甫清宸什麼都沒有——沒有君臨天下的抱負,沒有七哥那般的睿智多謀,運籌帷幄,沒有南宮禦那般的軍事才幹,灑脫自在,沒有老十一的細致周全,甚至連老十二的衝勁,他都比不上。
他不過就是莫名其妙的遇上她,中意她,將她捧在手心將她放在心尖,隻差把自己的心剖給她看。
她冷情淡漠,她決然無情,甚至她打掉他的骨肉,他都可以不在乎,仍舊傻傻的等,可是如今,她終於還是告訴他——他不配!
皇甫清宸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鬆開她的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園子的,朦朦朧朧中隻見到許立天惶恐的表情,腦中混亂的漂浮著他的聲音:“……九爺,您這是怎麼了,您別嚇奴才……”
後來的事情,他都記不清了,渾渾噩噩之中隻知道自己病了。五髒六腑仿佛都被灼燒著一般的翻騰,喉嚨處仿佛堵著什麼,有人試圖往他嘴裏灌東西,也不知是水是藥,可是他通通咽不下去,那些東西但凡一入口,便又盡數都吐了出來。
其實他一直有意識,他隻是恍惚,因為聽不見她的聲音,握不到她的手。
床榻邊不停的傳來歎息的聲音,他也不知道是誰,隻是覺得令人厭惡。為什麼總是要打擾他,他隻是想聽聽她的聲音,即便聽不到,哪怕是讓他清清靜靜的想一想,也好。
恍惚間,他看見了七哥,看見了十一和十二,可是他說不出話來,動不了,隻覺得哪怕是立刻死去,身受十八層煉獄之苦,隻怕也比此時此刻的痛來得輕鬆。
後來,他又看見了母妃,母妃一見他便哭了起來,口中不停的說著什麼,可是他也聽不見。他隻是看到母妃手上戴著的那個鐲子,他千辛萬苦費盡心思討了父皇的歡欣,才磨來那個鐲子,歡天喜地的送給她,可是她卻不在乎,她隻喜歡南宮禦曾經贈與的那條青玉項鏈……
胸口猛地一陣劇痛,他重重的咳了兩聲,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老九?老九?”容妃霎時間大駭,嚇得眼淚都停住了,隻知道不停地扯著兒子的袖口,想要將他喚醒。
站在一旁的十一和十二也慌了神,唯有皇甫清宇還顯得鎮定,對禦醫使了個眼色。禦醫忙的上前為皇甫清宸診了脈,這才轉身道:“回容太妃,回七爺,九爺這是病中急火攻心,才暈了過去。”
十二急得上前一步:“那先前呢?先前那神誌不清的模樣,也是急火攻心?”
那禦醫嚇得幾乎要哭了:“十二爺,先前那病症實在是古怪,像是失心瘋,卻又不完全像,老臣這一生都未曾遇到過這樣的狀況,請十二爺恕罪。”
聞言,皇甫清宇卻淡淡的勾起了唇角:“我卻知道。”
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那句——心病還須心藥醫。
踏進西園,皇甫清宇雖未曾想到踏雪還有心思調琴,卻也並無多大意外,淡淡掃視了這小小的院落一番,微微一笑:“這園子較之先前的維安樓,倒的確是更適合你。”
踏雪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既不起身也不行禮,又低下頭去。
皇甫清宇在她對麵坐了下來,看到桌上的紫砂壺,便自己為自己倒了杯茶,淡淡抿了一口。
與他相比,踏雪終究還是沉不住氣的,又低頭片刻,終於伸手取過那紫砂壺,道:“這茶泡久了,況且茶葉也不是頂好的,實在不敢拿出來待客。待我為七爺換一壺。”
“若你真有頂好的,也不用給我,給老九便成。”
皇甫清宇的聲音淡淡自身後響起,踏雪不由得頓住腳步,許久之後方才回轉身來,重新將茶壺放到他麵前,冷笑一聲:“既然七爺喜歡喝這樣溫吞的茶,那請便。”
皇甫清宇果真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這一回倒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末了,方才道:“你這樣,隻會將他逼瘋。”
“是嗎?”踏雪仍舊是冷冷一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你竟以此為樂?”
“情之苦,世間並非眾人都會嚐到,如若嚐到,也算得上有幸。既是有幸,又何不樂?”
“嗬。”皇甫清宇淡淡笑出聲來,眉宇間慣常深藏不露的情緒,竟然也淺淺的釋放出些許愁緒,淡淡看著踏雪麵前的琴。
踏雪淡淡瞥了他一眼:“想來七爺最近,也很是以此為樂了?”
皇甫清宇沉默了片刻,忽然舉杯向她,微笑:“我隻是在慶幸當初娶的人不是你。”
“我也慶幸自己當初嫁的不是七爺。”踏雪微微一挑眉,針鋒相對之後,眉宇間淡漠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