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曦終於還是回到了毅親王府。
跪在十一的園子中,四周都是好奇的偷偷觀察打量的丫鬟小廝,靈曦也隻如沒有看到一半,堅定地跪在那裏,等著十一的歸來。
從天亮,一直到天黑,她跪得雙腿早已麻木,才驀地聽見園子外傳來秦明的聲音:“十一爺。”
十一穿過壁堂,便看見了靈曦跪在那裏的身影,神色先是一凝,隨後卻再度沉下臉來,快步從她身邊走過。
“十一爺!”靈曦開口喚了他,卻並沒有起身,看他負手在簷下站定,深吸了一口氣方才道:“我父親並未在獨舞姑娘墓前自刎,想來十一爺已經知道了。我不敢開口說請十一爺恕罪或諒解,隻想說,如果十一爺已經親手處死了四爺,還是不解恨的話,還是覺得無法為獨舞姑娘報仇,那麼,我願意以死代家父贖罪。”
十一麵色微微一僵,靈曦跪在他身後,自是看不到,卻微微笑了起來:“家父家母年紀已大,請十一爺放過他們,讓他二老可以回鄉養老,靈曦感激不盡。”
靈曦小心翼翼的從懷中取出那隻匕首,看向他的背影,手微微一顫。
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那些無關仇恨,隻有關於他和自己的話,很想說給他聽。卻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因為知道,他不會願意聽!
拔出匕首,靈曦最後看了一眼他孤絕的背影,輕笑道:“妾身在此,謝十一爺大恩。”
手起,匕首直落,“噗”的一聲,穿破皮肉。
閉著雙目的十一隻覺得那輕微的一聲,聽在自己耳中,竟然異常清晰,清晰到,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她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刺了多深。
他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血流的聲音,同時,有血腥的味道在空中蔓延開來。
“啊——”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一個小丫鬟的尖叫,驚破了他凝滯的思維。
他終於回過頭去,卻隻看見,那倒在地上的女子,匕首插在腹部,血流如注。
他恍然記起當初東征,那斷崖旁,當他將她抱起之時,她驚惶的聲音:“清容,我殺了人……”
她此生,也許隻殺過那一個人,可是,這第二個人,便是她自己!
屋子裏焚著沉水香,氣味幽幽淡淡,飄散在空氣中。屋中的眾人卻不約而同的屏住了呼吸,安靜得仿若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一般。
坐在桌邊的十一臉色愈發的陰沉,卻仍舊一言不發。屏風後的床榻上,可隱約見到女子躺在其間的身影,隻是模糊極了,若再用力一點去看,都會隱約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都滾。”十一終於淡淡吐出兩個字來。
一眾太醫院院士都忙不迭的叩首謝恩,如蒙大赦般退出了房間。
安靜的空間內,頓時便隻剩了十一和榻上躺著的靈曦,他仍舊坐在那裏,隔著一張屏風,固執的不去看她。
那一刀刺得極深,刀身幾乎全部沒入她的身子,若非親眼所見,他絕對不會相信一個女子會對自己下如此重的手。而她用的,正是當日他所贈的那把匕首。不過一件凶器,竟被她如珠如寶一般的珍視,連死,都要用它來為自己送葬。
而她所刺的位置,竟也正是當初獨舞殞命之時,所致命的傷口處。
她當真是下定了決心用自己的命去還。
十一猛地捏緊了拳頭,站起身來,終於決定再進宮一趟。
拉開門,剛剛來到園中,卻驀地看見太醫院院判匆匆而來,見了他,行了個禮:“給十一爺請安,十一爺這是要去哪裏?”
“進宮。”十一看也沒看他一眼,語氣甚是淡漠。
太醫院院判終也免不了一臉尷尬和慚愧:“臣等無能。不過十一爺,皇上在早上已經出宮了。”
十一臉色驀地一變:“去哪裏了?”
“臣從宋公公那裏得來的消息,說皇上去了江南。”
十一焦躁的一甩袖子,仍舊是要出門的模樣,院判忍不住又開口喚了一聲:“十一爺。”
“說!”十一終於不耐煩,一聲暴喝回過來,嚇得院判渾身抖了抖,才終於從袖口取出一個扁盒來,顫顫巍巍的遞給他:“十一爺,這是皇上吩咐臣帶給十一爺的,說是請十一爺思量清楚,若然要用,那便每日一粒,以水送服。”
皇甫清宇原話便是如此交代,不清不楚,不明內情的人,便必定雲裏霧裏,不知所雲。而院判也隻猜到這藥是給十一王妃服用,是極其稀珍的藥材,至於要考慮什麼,他便當真是猜不透了。
十一原本僵硬的臉色突然間變得更僵硬了,緩緩將扁盒接了過來,在手中捏緊。
七哥,終於還是又把決定權交給他了。而他,早在先前進宮去找他的時候,就已經做出了決定,不是嗎?
十五日後,當靈曦終於睜開眼睛之時,還以為自己已經曆了一個輪回那麼久。
陌生的帷幔,陌生的床榻,陌生的房間,陌生的香氣。她睜大了眼睛往周圍看了看,還以為自己已經轉世投胎,可是為何,卻仍舊有著前世的記憶,她腦中,清容這個名字,仍舊是如此的清晰。
直至腹上傳來一陣劇痛,才將她從恍惚中拉了回來,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並沒有死。
“小姐!”突然間,門口傳來翠竹的聲音,隨後,是她驚喜撲上前的身影:“小姐,你終於醒了。”靈曦看著眼前這丫頭熟悉的臉,想笑,卻又覺得沒有力氣,終於放棄,用極其輕微的聲音道:“翠竹,這是什麼地方?”
“是王府啊小姐。”翠竹一把握住了靈曦的手,哭道,“小姐,你怎麼這麼傻,你不要命了麼?若不是十一爺他一時發了善心救了小姐,從此世上都沒你這個人了!”
他竟然救了自己?靈曦微微有些錯愕,隨即卻又猛地想起什麼來:“翠竹,父親母親呢?”
“小姐,你別急,老爺和夫人都沒事。”翠竹忙的安撫住就要起身來的她,“你傷口還沒有複原,不能亂動。老爺和夫人,按照你的意願,回鄉養老去了。十一爺沒有為難他們,派人送他們走了。”
“真的?”靈曦隻覺得不可思議,睜大的眼睛裏,滿滿都是茫然。
“小姐,是真的,等老爺和夫人到了家鄉,就會寫信來報平安。隻是老爺和夫人都不知道小姐出了事,而且還這般凶險,險些醒不過來……夫人本想著臨走前見小姐一麵,也被十一爺拒絕了,他不準任何人告訴老爺和夫人小姐您出了事。”
靈曦迷迷糊糊的聽了,確是放下了一顆心頭大石,傷痛在身,身子也虛弱,因此片刻過後,便又忍不住睡了過去。
等到再度醒來,精神也好了許多。她自小也沒有這樣大傷大痛過,好在身子底子好,即便是臥床也比旁人看起來要精神許多。翠竹服侍著她喝了小半碗粥,又守在床邊陪她說起話來。
原來這裏是十一的房間。那日她刺傷自己,血流如注,根本能不能移動,因此便就近住到了他的房中。而究竟是誰出的這主意,翠竹因為來得遲,也並不知道,隻記得那日自己走入這房間之時,便見著小姐滿身是血的躺在榻上,而十一爺同樣滿身是血,站在床邊,臉色一片晦暗。
“小姐,你那時真的很凶險,太醫院的禦醫們全都束手無策,我真怕你會醒不過來。後來,十一爺不知道去哪裏找回了十五顆藥丸,囑咐每日喂你吃一顆,你才逐漸好起來的。今天吃完最後一顆,你竟然真的醒了。隻是,十一爺將藥拿來交給我之後,便再也沒有來瞧過小姐了。”
靈曦臉色微微發白,苦笑了一聲:“他自然是不會來看我了。從此以後,隻怕我與他,是再無關係了。”
成德四年,春,北漠皇帝皇甫清宇大婚,重新迎娶名動天下的第一美人——娉婷郡主花夕顏。
春日的天氣是極好的,靈曦身著了親王妃的厚重禮服,站在新建的皇後寢宮錢,以毅親王妃之尊站在一群命婦人前方,等待新後鳳駕到來之時的跪拜。
此時,趁著鳳駕還未到,滿臉擔憂的翠竹小心翼翼的湊到了她身邊,拿出絹子為靈曦擦了擦額頭的汗,憂慮道:“小姐,你真的撐得住嗎?”
靈曦點頭笑笑:“你將我當成那些養在深閨的小姐了?”
翠竹撇了撇嘴,未曾答話,然而心中卻是清楚,自從半年前那一刀過後,如今靈曦身子雖然看似已經完全恢複,然而許是當時真的傷得太重,以至於康複之後,她的身子還是比從前差了許多,翠竹知道必定是被那一刀傷了元氣,可是誰又敢說如今小姐這樣的身子與十一爺無關呢?
那次事件之後,靈曦在他園中養傷的日子裏,他從來沒有回過王府,聽聞時常都是住在宮中,至於剩下的時間住在哪裏,便不得而知。後來,靈曦也仿佛察覺到了什麼,身子微微好起來之後,便執意搬回了自己園中,往後方才斷斷續續的聽聞十一王爺回王府的消息,卻也仍是一次都沒有出現在靈曦麵前過。而靈曦為了養傷,這半年來也極少外出,以至於到如今,兩個人竟然連麵都沒有碰過!但是她家這位小姐,麵上看來是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小姐心中從來沒有放低過那位十一爺呢?
夫妻陌路,愛慕成仇,怎會不傷人?
“好了好了。”靈曦眼見著翠竹那眼神便覺得心中發寒,笑著將她打發了,“快躲開,回頭皇後的鳳駕要到了,難不成你要我被人拉去治罪,說對皇後娘娘不恭?”
正說話間,果然,夕顏所乘坐的皇後鑾駕已經到了前邊,翠竹忙的躲到了後麵,而靈曦帶著一群命婦,款款下跪,待到那鑾駕經過之時,齊聲道:“皇後娘娘新婚大喜,千歲千歲千千歲。”
鑾駕到了宮前便停住,隨後,頭上仍舊罩著紅蓋頭的夕顏被人攙了下來,窈窕的身姿緩緩走進了宮中。
靈曦眼見著那抹身影消失在宮門內,方才忍不住垂眸一笑。
他如今,終於又能時時見到他的七嫂了,想來心中該是有悲有喜的吧?
晚間,宮中大宴群臣及家眷,靈曦並沒有見到十一,卻也暗自思忖著他不曾出現的原因。他代皇甫清宇前去西越提親,還要負責一路將皇後接送過來,想來應該是累了,然而誰又知道其中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剛剛開席不到片刻,靈曦便帶著翠竹退席,原本想回府,卻又怕被有心人看見說她不敬之類會連累了十一,便索性帶著翠竹往禦花園中走去。
沒想到在半路上,卻竟然撞見了正在鬧別扭的不離,身後跟著一眾的嬤嬤宮女和奶娘,卻都勸不住這位長公主。
“十一嬸嬸!”不離眼見看見了她,揚起聲音喚了她一聲,靈曦笑著迎上前去,卻又聽她道,“十一嬸嬸,你告訴我爹爹和娘親在哪裏,她們都不告訴我!”
靈曦方才想起夕顏的寢宮是新建的,想來這位小長公主並不曉得在哪兒,她更不知道今夜是自己父母親的洞房花燭,怎會被她去鬧騰?想到這裏,靈曦禁不住啞然失笑,蹲下來握了不離的手道:“你啊,現在先回自己宮中去,乖乖睡一覺起來,必定就能見到爹爹和娘親了。”
不離不高興的撇了嘴,脆生生的哼道:“可是今日是我生辰啊,他們怎麼可以不來看我?”
靈曦倒是沒有想到這一點,頓時一驚:“生辰?你今日幾歲了?”
不離委委屈屈的伸出四根手指來,靈曦笑著握了握她的小手:“怪嬸嬸忘了你生辰,這樣吧,我送你一樣東西給小壽星賀壽?”
“你能送我什麼?”不離微微揚起頭來,然而語氣中還是不免帶著被寵壞的桀驁。
靈曦想了想,這位被寵得無法無天的長公主,自己興許還真的送不出什麼。一轉頭,卻驀地看見一旁的大樹下,整好有兩隻想來是用來插柵欄的竹枝,頓時有了主意:“嬸嬸給你練一套劍法,你可要看?”說完,靈曦起身走過去,揀起那兩根竹枝,退開幾步,避免傷了不離,隨後將其中一根扔給了站在那裏發愣的翠竹,擺好架勢,朗聲道:“翠竹,流雲劍!”
翠竹原本是在擔心她的身子,驀地一驚,接住她扔過來的竹枝,靈曦的招式已經刺了過來。翠竹對這種東西本就不熟悉,慌張的勉強擋了兩下,手中的竹枝便已經被靈曦挑飛了——
靈曦正暗歎,卻突然聞得一男聲傳來:“十一嫂,我來會會你!”
十二飛身而來,接住了原本屬於翠竹的那支竹枝,沉聲一笑:“十一嫂,討教你的流雲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