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鍾妙能裝聾作啞一時,十年無事,難道還會百年無事麼?
一旦爆發就是遍地開花,她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分身乏術,到了那個時候,生靈塗炭,難道她還真能繼續清清靜靜地做個不問世事的少山君麼?
隻是她徒弟年歲尚小,這樣早就要被卷進大人的勾心鬥角中了。
鍾妙歎口氣:“阿昭,為師恐怕將你拖進一樁極為麻煩的事裏了。”
顧昭卻有些不滿:“師父這是哪裏的話?我這條命本就是師父的,自然要與師父同進退,難道師父要這個時候將我撇開去麼?”
鍾妙笑了一聲:“什麼孩子話,我要你的命做什麼?”
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微微笑道:“那麼咱們便師徒一心,同去同歸罷。”
師徒二人消失一夜,城主府必然能猜到是去處理邪祟了。倘若他們就此離開,難免叫人生出疑慮,要是打草驚蛇,反而多生事端。
鍾妙領著徒弟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又回了城主府。
她在外行走多年,扮演一個學藝不精受了驚嚇的散修自然手到擒來,直接撞開城主府後門,麵色蒼白。
“你們究竟暗中做了什麼事?那邪祟怎麼這樣厲害?”她嚷嚷道,“小道費了好大氣力才將它趕跑!險些要了小道的命!你們快快將錢拿來,小道這就走了!”
城主府怎麼可能將他們放走,說是讓他們在廂房內等待城主定奪,實則變相軟禁起來。
鍾妙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一會兒渴了要茶水喝,一會兒又說傷了手要膏藥,送來的東西一樣不落都含了上好迷藥,怕是計劃著拿他們填人祭的缺。
鍾妙心中冷笑,隻管大肆吵鬧,將城主府的心神都吸引過來。
當日下午,妙音坊的儀仗便到了。
雖說景安城城主對這個年紀尚輕的少坊主一向看不大上,但表麵功夫到底還是要做做。
他迎上前去剛要開口寒暄,誰料一左一右竄出兩位稽查使一把將他摜在地上!
儀仗本就站在城主府門口未進去,這下叫不少人看了熱鬧。
無端當眾受辱,景安城城主正欲勃然大怒,就聽那陸和鈴冷笑道:“原以為城主隻是不大把妙音坊的規矩放在心上,未曾想城主有這等大誌向,竟與魔修暗中勾結。”
這頂帽子扣得極重,城主當即就要反唇相譏,不料陸和鈴早有準備,直接一道靜音結界封了他的口。
一行人架著城主浩浩蕩蕩向望月橋走去,早有稽查使守在橋邊,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百姓。
城主這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眼睜睜看著稽查使破開望月橋,從橋墩底下起出個一尺半高的陶甕。
那陶甕表麵繪著密密麻麻的符文,還未靠近便有陰寒之氣撲麵而來。稽查使設下法陣將那甕砸開,在人群的驚呼聲中將內容物倒出。
——竟是一具不成人形的幹屍!
施展人祭的人相信隻有最純粹的痛苦才能打動神明,那幹屍想必是生前就叫人強行折疊了塞進陶甕,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都處於巨大的痛苦之中,麵部保持在哀嚎的表情上,叫人遠遠望見便不寒而栗。
人群頓時嘩然。
先前被派去抄查城主府的稽查使此時也回隊稟報,城主府中竟當真搜出不少折生采割的邪法典籍,又有數個貼了符的箱子,當眾破開,倒出好些鐵釘紙人。
稽查使每念出一個紙人上的生辰八字,人群中就有一處哭倒在地。景安城靠水,一年消失十餘個兒童是常事,誰知孩子不是被水衝走,竟是叫城主用極殘忍的法子殺了做鬼仆。
師徒二人遠遠望著這一幕,一時無言。
顧昭想起自己是如何從王府倉皇出逃,倘若他不是遇見了師父,恐怕也叫邪道魔修剖開做了紙人。
修真者滿口仁義道德,其實又與凡人何異?這世間俱是一樣的弱肉強食,倘若不能吃人,便要叫人吃!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顧昭暗暗下定決心,他絕不要再落入這樣的境地!總有一日他要爬上雲端,到時便再無人能欺他——也再無人能叫師父不快!
鍾妙卻誤會了他的沉默。
“為師年少時,也曾懷疑過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義,”她柔聲道,“但是阿昭,能救一人便救一人,能做一分便做一分,邪不勝正,隻要心存正念,世道總會好起來的。”
在鍾妙身後,一輪灼灼烈日躍出水麵,映著她眉眼生輝,恍若一位新生的神明。
她是如此光明篤定,而他又是如此陰暗卑劣。
顧昭仰望著,無法控製地戰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