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雖深了,樓下來的人漸漸少了,嘶嘶飛雪、氤氳燈光中仍有兩名公子在廳中雅座中站裏等候,想必是等待侍者向東道主通傳。隻見這兩位公子雖無韓承勳、令狐嘉樹的英俊出塵,卻也自風儀不凡。雲津正猜度兩人身份,就聽令狐嘉樹悄悄在韓高靖身邊說:“身穿金線玄衣的那個年齡稍長的是荊州慕容行,字平川,另一個是蜀州慕容擴,字平原。人們尊這兩家,又覺這兄弟並為‘二美’,所以稱字不稱名。”
那也就是說,這二人的名倒不被世人提及,倒是以慕容平川和慕容平原的稱呼行於世。
雲津不由也跟著看過去,她也知道這慕容氏本是東胡的一個小部落首領,曾經北狄勢大的時候被攻滅,於是慕容氏便降了。那時候正是前朝末年,慕容氏便追隨本朝開國皇帝起兵,本朝建立後,便給慕容氏封了爵位。慕容一族家主十分有遠見,為了不陷於朝廷派係鬥爭而遠避襄樊,廣占田地,並擅經營,很快便富甲天下。後爵位襲完,也不再銳意仕途,倒是專意於商道。雖無官爵,卻兼具富家巨室與名士之長,是襄樊間首屈一指的名士。如今逢亂世,因其位天下巨富,便成了各州牧長全力爭取的座上賓。
慕容氏當年生意遍及荊州楚地,後又延及蜀州,蜀州乃天府之國,後來蜀州一支生意漸漸起勢,與荊州平分天下,又因地域及家族內部問題,到了慕容平川之父慕容榷與慕容平原之父慕容樘這一代,終於分裂為荊州慕容與蜀州慕容。平川與平原之父本為同胞兄弟,是以二人為叔伯從兄弟。也算是天下矚目的一時英傑了。
雲津正想著,卻見令狐嘉樹早走到慕容平川麵前道:“鄢陵一別,慕容公子更加英姿勃發了,在下懸想不已,不想今日在此得見。”
慕容平川此前將注意力放在了韓高靖身上,這時才見令狐嘉樹前來打招呼,想起曾在鄢陵見過的,便趕忙起身,道了寒暖,又問:“令狐公子神采更勝當日,何日到得晉陽,既見令狐公子,想必威烈將軍也在左***川思慕威烈將軍已久,如若方便,請慕容公子代為引薦。”
慕容平川想必早就猜到韓高靖的身份了,故意透露結交之意。
旁邊慕容平原也站了起來:“原來是名動天下的令狐公子啊,本該相請的,可惜今日有約了。”
“無妨,能與平川先生和慕容公子敘話即是榮幸。”令狐嘉樹便笑了,順著慕容平川的話,極自然地說:“待嘉樹為二位引薦家主威烈將軍吧。”
此時雲津卻悄悄拉了韓高靖一下,韓高靖正全神注意於慕容兄弟,察覺到她的小動作便詫異地回過身來。
雲津低聲道:“我就不留在這裏了,先到馬車裏等你們。”
韓高靖悄聲道:“認識?”
雲津點點頭,又搖搖頭,韓高靖便示意她先出去。早有侍者將他們的車馬拉出,並為雲津做引導。
雲津走出長樂館時,雪已下了幾寸來厚。燈火輝煌的長樂館雖然仍是絲竹細細、緩歌曼舞,雲津獨立在街頭卻仍讀出了幾分寂寞的味道。
這偌大的晉陽城,何其強大、富庶,然而也仍是天下四分五裂中的一方土地罷了。為了在天下亂象中多分一杯羹,無論強者、弱者、天子、百姓無一不在疲憊掙紮。
晉陽的繁華,與此時疲弱的雍都相比而言,仿若是獨處戰亂之外的升平盛世,是風浪滔天的怒海中的一抹綠島,因而天下商賈、豪貴都向往這富貴風流地,然而它就能獨處世外,獨善其身嗎?
或許人們看到的不過是這繁華的外殼,卻不知為維護著炫目的外殼,有心人費了多少波譎雲詭的心機,藏了多少驚心動魄的無情殺意,又掩蓋了多少肮髒可怖的內情。
雲津站在雪地上,冰冰涼涼的雪花飄落在她的口唇和臉頰上,令她有些迷茫的心清醒下來。
她從前不過是個雍都城中最最普通的女子,最多不過是容貌過人的一個,最多不過她是掌管禮儀的太常顧譙的女兒,而她的父親偏巧是個善於相人的名士。如果沒有雍都之亂的話,她大約會平平淡淡地度過此生。即便天下紛紛,亂象早起,即便有一天天地變色、改朝換代,她的人生大概也不會有太多的不尋常。不過是要麼所嫁之人有足夠的能力讓她在亂世中得保無虞;要麼是所嫁之人沒有強大的實力,她被戰亂裹挾著苦苦掙紮;亦或是嫁一個如她父親那樣的名士,有一天舍生取義,她也隨之殉道,成為青史中殉國殉道中的模糊記載中,連名字都記錄不下來的一抹痕跡。